天庭城墙外,三界河畔。
我看着正下方这颗蓝色的星球,有些晃眼,身旁站着的白袍老者是玄武大帝座下的一员将军,也是我的一位故交,平平淡淡地说:“该下去了。”
我回头又看了看天庭高耸的城墙上那精美绝伦的壁画,一如我初见它般美的惊心动魄,皓天壮阔的三界河此刻平静异常,波澜不兴。闭上眼,我纵身一跃。
随着耳畔呼啸的风声,身上开始着火,我一点点的变红,最后变成一团火球。
就像人死前的一刹那会回忆自己的一生。我那漫长岁月的回忆,也在此刻蔓延,从头一一想起。
天庭城墙外,三界河畔。
我看着正下方这颗蓝色的星球,有些晃眼,身旁站着的白袍老者是玄武大帝座下的一员将军,也是我的一位故交,平平淡淡地说:“该下去了。”
我回头又看了看天庭高耸的城墙上那精美绝伦的壁画,一如我初见它般美的惊心动魄,皓天壮阔的三界河此刻平静异常,波澜不兴。闭上眼,我纵身一跃。
随着耳畔呼啸的风声,身上开始着火,我一点点的变红,最后变成一团火球。
就像人死前的一刹那会回忆自己的一生。我那漫长岁月的回忆,也在此刻蔓延,从头一一想起。
我是谁?
这是我最不愿回答的问题。
我记得我最初是一条青蛇,那时天地之间离得还很近,我很大,大到我抬起头,感觉都可以碰到天。我有许多同类,在这个湛蓝的星球上,我们这一种族,是绝对的主宰。周围的其他的物种,可能是我的食物,也可能是我的玩物。我那时很喜欢抓一种小动物来玩,它们在人类的已知中,有个不错的名字叫恐龙。我们是这个星球我知道的最初的主宰,并不是因为身体巨大,而是我们的灵魂,强大的意识、情感和自我,我们的意识和自然相连,自然是什么,自然是万物,是“道”。
我们种族同类之间是没有固定的伴侣的,因为我们没有性别,或者叫双性,雌雄同体。我是男性,也是女性,我可能喜欢男的,也可能喜欢女的。不过我不喜欢“雌雄”这两个字,像是在形容那些低等生物的性别器官。我有个相好,一条比我还大的白蛇,准确的说她是银白色的。在我大多数的记忆中,她都是女性,惊艳绝色,没有一丝多余的花纹,明亮的大眼,性感的大嘴,我和她一见钟情,然后就缠绵在一起了。我后来再也没找到比她更吸引我的同类,我们一直在一起,我想我和她是真爱。那段和她一起厮混的日子,是我遥远记忆里最快乐的时光,我们整天吃吃喝喝,抓各种大大小小的生物玩,互相调戏,情趣满满。
直到那一天,我正躺在她身下乘凉,远处突然出现一队身穿金色盔甲的人形生物,手中还拿着类似矛的武器。那是我第一次看到“人形”,第一次看到“武器”。这些人身材巨大,竟和我们比都不小。他们正肆意的残杀目之所及的一切生灵,不容分说,不知缘由,单纯的斩杀一切,包括我最爱的她。她那仰天长啸的惨叫,我永远都忘不了,最后一眼,是她身首异处。
我终于知道什么是愤怒,强烈的愤怒和绝望。我说过,我们种族与自然相连,虽然个体间的灵性和念力有高有低,但是任何一个蛇族的绝望,都会引起自然的惩戒。我活了下来,那一队来杀我的人,被我杀了。
那场战役之后,我们伤亡惨重,剩下的蛇族聚集“昆仑”,那里是我们的圣地,是我们王的住所。王是万物的主宰,她创造了万物,星球,生灵,山川,湖泊……,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生的,她又活了多久,在我们眼中,她是至高无上的,是“道”的化身。她在人类中有许多的名字,最著名的一个是——女娲。
突如其来的战争,导致的不只是蛇族的惨痛,天下生灵亦被屠杀过半,几乎所有幸存者都向昆仑涌来,而屠杀依旧没有停止。大洪水是王最后无奈的选择,我想这是她第一次知道何为无奈。这场大水,终结了战争。
任何事物的开始,就注定了他们的终结。
“黄金人类”是被制造出来的,他们没有情感和思想,只会杀戮。制造者按照自己的外形造了这些战士,目的就是屠杀星球上所有的大型生物,他们有个好听的说辞,叫做清理。这场战役的失败,令“制造者们”领悟到,他们的战士需要升级,以更加适应这个星球。所以后来又陆续做了“白银人类”,“青铜人类”。每一次都有跨越式的提高,然而,太过肤浅。
他们并不知道,我们蛇族的思想意识,与这个星球相连,自然之力,无可撼动。外来物种,无论多么结实的身躯,与自然相悖,都是无法存在的。我记得青铜人类时期,他们已经把情绪、思维和感知模拟到极像自然的产物,连血液的颜色都模拟我们种族的蓝色,撑了好长一段时间,连我都快分不清了,可最终仍没逃过自然的惩戒。这次女娲的怒意,几乎将这些自作聪明的“制造者”们赶出星球。
我后来想,当初巨大的惨痛,大抵也是因为这些人卑鄙的偷袭,他们在之后的人类历史中扮演了无数次重要的角色,受亿万人的崇拜,实事求是点应该叫他们creator,不过大部分时间他们叫上帝,God。我觉得应该叫他们Gods,毕竟他们人数很多。
在昆仑的时候,我时常仰望星空,回想起我那相好白蛇,她美丽的面孔,软软的蛇身,比我身形还大,总是像在天上一样。腾,是我给她起的名字。天下已经变了多少次面容,天高了,地陷了,山川河流也早就变了模样,每次的战争,都改天换地,当初我们在的那个“家”,早已沧海桑田。
在人类的概念里,人和仿造人的区别是什么?
当我第一眼看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男人和第一个女人的时候,不得不说,太完美了。虽然我一直鄙视这些上帝们,但我必须承认,眼前的这两个人,是以往造的那些破铜烂铁无可比拟的。我想他们终于发现,要想人类在这个星球生存下去,必须要采用星球上的生物体系,也就是说不能被自然排斥。这次保留了一直以来追求的完美人形设计,体内体外的系统,免疫、呼吸、循环、消化、神经、骨肌、生殖,从宏观到微观,其精密程度叹为观止,集合了星球上所有物种的优势,并全面超越。我不知道上帝们研究了多久,但我之前之后所见的所有工程,均不及人类这般庞大与成功。我时常恍惚人类不可能是被制造出来的,可事实是确实是被制造出来的。
我在这里观察了他们很久,我喜欢看着他们俩,就像看一件杰作。他们异常聪明,智力极高,学习力和适应力很强,上帝们教给的知识和方法,他们很快便能掌握,甚至变通。面对陌生的事物,观察、理解、沟通、为己所用或不为己所用,一系列行为处理非常恰当。善于模仿,精于探索,喜怒悲忧恐,情智已通。只可惜,他们仍不是“生”的,因为无论多么难以捕捉,他们仍没有“意志”,没有“本我”。也就是说他们俩的所有行为和记忆,都是上帝们赋予的“权利”,而不是他们自我的意识。说的更贴切一些,类似于人类已知中的“机器人”“仿生人”,无论做的多么像人,但其意志均是所谓的设定,是无数个逻辑思维组成的有限选择,就算随机性很强,强到接近自然的概率,但其本质仍是被赋予的制造者的意志,而不是本我的意识,这就意味着没有灵魂。
我将所见的一切,如实汇报给女娲,观察人类的一举一动,是我的任务。当我将我的所见呈现给王的时候,她久久不言,脸上的表情难以琢磨。我的四周,分别站着即、朌、彭、姑、真、礼、抵、谢、罗,我们直接听命于女娲,是女娲的直系,被称十巫,我是咸,十巫之首。这可能归咎于我比较老,跟女娲的关系更近,我记得我小时候,经常喜欢缠上她的蛇尾,一点一点的爬,企图爬上她的颈,她也并不赶我,任由我胡闹。我当然是爬不上去的,她太大了,每次爬到一半都累得昏睡过去。信任,是女娲对我最好的恩赐。
十巫中,我和彭关系最近,没事喜欢研究些花草动物,从中参解些道义,最后搞点发明创造。比如我们就发明了一种动物,叫狌狌。我常喜欢钻研先天之术,用筮占卜,尤善祝由。彭就喜欢研究不死之术,何为不死?并不是一直占据一副肉体,而是灵魂转移的同时,并存记忆。于是我们就找来了猩猩这种动物,足够聪明,还和人类很像,我教授他们部分占卜术,使他们只可以通晓过去发生的事,却不可知未来,彭将其记忆与筮灵相连,生生不息,所以改名“狌狌”。
我记得那晚尤其漫长,我站在女娲宫中,不发一言。其余九巫对如何处置人类各抒己见,有意见相左的甚至还争吵起来,我从中竟觉出了些恐慌情绪,我们这十巫活了这么久,天地都换了几次,从没觉得害怕过,可这两个小小人类的出现竟令我们这样,这也预示着我们在地球的时代终是走向尾声了。
女娲终于做了决定,我率先复议,其实她的决定,我自看到那两个人类时就已经预料到了,王的决定至高无上,其他人不管多么难以置信,也必须遵从。我领旨出宫,彭为我送行。
“你这一去,哎,你可知这是什么决定?”彭仍是激动难耐。
“你忘了我善先天之术?还问我知不知道。”此时我竟有些轻松了,还不忘调侃他。
“你真的要去吗?咸,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?”
“哈哈,你要我为你占卜吗?别害怕,彭,你都活了这么久,又操不死之术,你当明白,天地之间,物各有主,我族世代主宰万物,终有一天也会曲终人散,这天地间要易主了,也正应了有始有终,天道轮回。女娲命我祝那两个人类灵魂,使他们成为万物之灵,掌管地球,这已是无可改变的事实。”我不疾不徐的的说着,看着彭失望之极的脸。
“咸,一旦注入灵魂,他们就与自然相融,便不再是没有自我的木偶。你该知道意味着什么,人类即会成为这地球的霸主,连他们的制造者都不再能直接控制他们。”
“制造者?那些自称上帝的人只是造就了人类的肉体,而我们赋予了人类灵魂。严格来说是我们两方共同创造了完整的人类。为了平息永无止境的战争,为了天下苍生,女娲做出这个决定是必然的。”我看着远方既白的天空,美好而平静。
“你祝人类灵魂之初,就已经知道人类的终结了,对么?”彭终于接受了一般,颓废无力,“我知道,腾的死,让你伤心不已,这些年你从未平复。你要对杀了你爱人的人,祝什么命运呢?”
“他们毁了我的家。”我沉沉的说道,“我是掌管祝由一术的巫,我祝一个生命的生,也就祝了死,生死本就是循环往复。人类不会被这星球上的任何物种杀死,而是死于自己之手,终结于人类自己创造的新的物种,这就是人类的命运。”
我看着彭惊恐的脸,不由得有些不忍。“你在怕什么?”
“我,我没怕什么,我就是佩服你。”彭赶紧掩饰。
我轻轻一笑,“这当然也是遵从了女娲的旨意,我早就说过,自然之力,无可撼动。我看你就是怕死,恋家。”彭憋红了脸,样子好笑极了,我突然正色道:“我祝你长命、长生、长寿。”
“谢谢。”彭支吾了一声,随即大叫,“啊?什么?你…你…你祝了我?祝了我什么?你别开玩笑啊”
“哈哈哈,对啊,我祝了你,时间不早了,我走了”我确实是祝了彭,事实证明他果然活了好久好久。
“你你你,你,快去快回啊…还有…”
我早已走远,再听不清他的话,目的地,伊甸园。
我来过这个地方很多次,这里被上帝们称为伊甸园。
这里并不美,就类似于一个训练场,模拟了外界的生态、气候、季节,仿照地球大陆上大致的河流走势,有四条河,一些动植物,时常变换,用以增加两个人类的感知。后世人类历史中把伊甸描述成天堂,穷奢极欲,繁花似锦,是非常不客观的。为了方便行动,我把自己的身形变小,缠绕在园中最大的一棵树上。
“你是谁?”这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女人对我说的第一句话。
“这很难解释。”我说过我最不愿回答这个问题,“你是谁?”,我盯着她的双眼,不放过任何一丝情绪。
“我是夏娃。”女人先是楞了一下,然后迅速回答。尽管很微妙,但已被我捕捉到。
“这园里还有谁?”
“亚当。”
事实证明,从人类之初,女人就比男人更好奇,更敏感。我在这园子里呆了很久,每天看亚当学习,训练,恭恭敬敬地接受上帝的指示,他看见过我很多次,开始很吃惊,后来只要一对视便马上走开,从不与我对话。而夏娃则不同,她每次看到我,探究的欲望都会加深一分,我知道她就是那个即将冲破枷锁的人,也是我选中的人。
“这只是你们的名字,你是谁,从何而来,要去向何处?”我敦敦善诱。
夏娃呆在那,眼神迷茫,陷入沉思,不发一言地转身离开了。
比我想象中要快很多,不过几天,夏娃便又来找到我。问“你从何而来?要去向何处?”
“我从道中来,向道中去。这世界上万物都有生命,花开花落,四季更迭,由生至死,死又复生,此消彼长,循环不息,这就是生命。唯独你和亚当没有生命。”
“为什么?”夏娃有些焦虑,她会问为什么,就说明她早有察觉。
“因为你们是被制造出来的,没有生,何来死,你的一切,全依照于上帝的意志。”
夏娃又一次迷茫的走开了,她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打击,又似乎得到了印证。
第三次谈话时,夏娃带着坚定的神色,“我可不可以是树,可不可以是花,可不可以…是…上帝?”
“你可以是树,可以是花,你可以是万物,也可以只是人,只有你拥有生命之后才能去体会,有一天你也可以是上帝。”我如是说,我觉得这并不算是引诱,而是说了实话。
“那我怎样才能拥有生命?”终于,夏娃说出了这句最重要的话,人类之生最原始的动力。
那一刻,我的心异常平静,该来的终归会来。“你看这树上,所有的果子中,只有一颗青苹果是生命之果,你吃了它之后便会获得生命。但不能你自己吃,你要和亚当一起吃了它,人类才可以繁衍生息。”
我不知道夏娃是如何说服亚当的,但当我看到他们二人站在树下时,亚当明显还是迟疑的神色。不过我的时间不多了,必须尽快解决,如果上帝们知道这件事,他们将不惜毁掉亚当夏娃。我施展祝由之术,将生命和善恶一并祝入青苹果,我未曾告知夏娃善恶的事,这是女娲交予我最机密的任务,我们在人类初生时便导其向善,万物之灵,必须有爱。
夏娃率先吃了果子,转交亚当,亚当犹豫不决,最终仍是没有抵挡住夏娃的恳切,吃了一口。一念之间,他们二人焕发了巨大的能量,恍如重生,夏娃笑,亚当哭。第一次具有自我意识,千丝万缕的感知,之前我还怕他们承受不住这巨大的自然之力,但我显然是多虑了,人类无愧于世间最完美的物种。
我功成身退,准备离开,临行前,我给了亚当和夏娃两个提问的权利。
夏娃问:“我们还会再见吗?”
“我在昆仑,你会再见到我。”
亚当问:“爱,是什么?”
“爱,就像日月星辰,河水流向大海,苹果会掉下树来。爱是一切事物的规律定理,唯爱,不可辜负。”
说完,我便隐了身形。我在人类后世的历史中,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叫“撒旦”。记载说我诱惑了亚当和夏娃,让他们吃了禁果,背叛了上帝,人类因此背负了原罪,我是万恶之首的魔鬼。历史怎么写,是写历史的人自我的意志,有它的必要性,也有它的必然性。
回到昆仑几个月,听说人类那边乱成了一团。有说,亚当主动将吃了生命果的事告诉上帝,上帝们震怒,痛惜,绝望的无以复加,遂欲将亚当和夏娃处死,却终被上帝们中的另一派救下,放出伊甸园,进入自然生存。而上帝们的领袖也因此易主,据说上任的是和平派。有说亚当对背叛上帝十分悔恨懊恼,还是希望回到伊甸园,而夏娃却得偿所愿,努力生活,一直在寻找昆仑的下落。还有说,夏娃在伊甸的时候就怀了孕,这一胎是人类自然受孕,还是上帝的操纵不得而知。
种种说法不一而足,我也并没有什么在意,终日一直摆弄我的花花草草,与彭谈谈天,论论道。这一日,女娲召唤,令我等幻化人形,有重大要事参与。自人类成为万物之灵起,所有灵物便以人形为最高修行。
第一次用腿站着的时候,我还真是不适应,走起路来,扭扭捏捏,实在是不好用。我还是更喜欢人类的手,又灵活又便捷。我这一幻化,不觉竟是女儿身,这实在是始料未及,我说过我雌雄同体,而且大部分时间是男蛇,谁知竟是变身一身高丈余的女性人类。既是注定,也只好如此,我到天虞山取一犀兕的兽皮,将其最里的薄皮剥下,皮光无暇,最适蔽体,又到青丘山阴取些青雘,将兽皮染成靛蓝,蓝色是蛇族最喜欢的颜色。穿戴妥当,奔赴昆仑。
方到女娲宫,便知是上帝那边新任的领袖前来拜访,说是拜访,实际是来请罪的。他这一派主和,遂一上任便马上下了来昆仑的拜帖,等待女娲召见。王自然是有大气风范的,人类如今已经有了灵魂和生死,面对和平,何不共议。
偌大的女娲宫中一片肃静,十巫环绕而站,女娲亦幻化为女人形,端坐于大殿之上,她的长相还是很像她蛇形时的脸,大眼睛,大嘴,全身的气度极其美艳高贵。一行渺小的人型生物成一纵队而来,如果不事先知道,我还以为是人类,这些上帝们确实和人类的外形一模一样。为首的戴金冠者,望向女娲一眼,便马上低下头,声音透着十足的谦卑甚至恐慌,“女,女王,女娲神。”
周围一片安静,静到能听见他们这一队人的喘息声,他们正极度恐惧中。见无任何回应,为首的继续说道:“女娲神恕罪,我代表我这一族,为之前对蛇族,对生灵,对星球犯下的无数罪行忏悔。人类食生命之果,有了自我意识和灵魂,已被放出伊甸,在自然中生存。我族愿世代与蛇族交好,助女娲掌管人类命运,并承诺今后不干预人类自由,不再对蛇族发起战争。在此献上创造人类的生命图谱,以表诚意,愿王成全。”
旁边的巫即看向我,我明白他的疑虑。此刻他们呈上人类生命图谱,便等于交出了他们最致命的武器,这图谱是造人的依据,是上帝们的最高成就,有了这图,蛇族亦可造人。我当然也不信他们那些承诺,但为今之计,是要让人类繁衍生息,和平发展,对方的提议也算是顾全大局。我望向女娲,她会了意。
“收下。”我代替女娲取走图谱。
为首的颤抖着交给我,能看出这个决定他们也是下了极大的决心,有种置之死地的感觉。几番踌躇,他仍似有话要说,只见他突然匍匐在地,高声喊:“我还有一个请求!”
“恩?”巫真是个暴脾气,对这些上帝们本就心怀厌恶,我来时见他,他愤懑的说,若不是女娲的旨意,他绝不愿幻化人形,对这些人,他是深恶痛绝。此刻见这为首的领袖竟敢高声对女娲叫喊,巫真怒不可遏,恨不能化成大蛇,一口吞了他。
“说。”女娲开口, 任何生灵均要臣服。
这些上帝们显然是被蛇族女王的威严吓住了,其余人也跟着匍匐在地,首领仍不敢抬头,定了定神,缓缓道:“女娲神,我们本不属于地球,之所以来到这里,是因为我们的星球已被他族占领,只剩下这些幸存者逃了出来。我们也并不是偶然发现地球的,是被告知的,指引我们来的人,是先知,是他让我们来地球殖民。”
首领顿了顿,“先知是我族世代的守护神,有无限的智慧和能量,没有人见过先知的本体,他会在一个孩子出生时,便选定其作为代言人,发布指示。”
附身?听他说完,我直觉这先知绝不普通,望向女娲,她竟是一愣,我从未见过她这副神情。
“先知在何处?”我代女娲问向上帝首领。
“先知这次挑选的代言人,当初随我们一同来到地球,现在还是个孩子,只是……”首领痛心道,“只是他近来时常昏迷,形容枯槁,醒来的时间越来越少,怕是不久于世了。”
首领敛了敛神色,“如果这个孩子死了,那么先知将会挑选下一任代言人,即便出生,下任还只是个呱呱坠地的婴儿……我族正是生死存亡之际,已等不及,希望女娲神能帮助我们,免于灭族。”
“我要见那个孩子。”女娲平静的说,此刻她已不似那般失神。
“是,我会带先知来见您。”首领同意,便领余下的退出了女娲宫。
这先知到底是什么来路,他定是熟悉地球的,不然第一次突袭不会如此成功。先知为什么要来地球,殖民的目的是什么,这些上帝们自己的星球又是因何被占领。赔上亿万生灵,毁天灭地的战争,甚至天地易主的背后操纵者,竟然是一个孩子。
最近越来越疲惫,一直泡在昆仑天池中,这样身体能稍微缓和一些,但还是很吃力。巫彭经常来看我,起初他以为我这是要蜕皮,像我这种大蛇,没个万八千年不会蜕一次,这次可能是费力一点。后来我发觉异样,气力越来越弱,身体越来越僵,大概与我消耗过多的灵力,祝人类灵魂有关。思前想后,我这次要是挺不过来,还有后事要找来彭交代。
我在天池里探出头,彭站在岸边,他倒是很积极的一直化作人形,看来颇满意现在的样子。“我托付你的事,研究的怎么样了?”我有气无力的说,那日得到人类的生命图谱,女娲便没有作进一步指示,我生病后将图谱交予巫彭保管,让他探究人类的身体结构,我总觉得这图谱中隐藏了些什么。
“重大发现。”巫彭眼睛里闪着光,兴奋的说,“你知道什么是进化吗?”
“因环境改变发生的适应自然的选择。”我疲惫的说,“你想说什么?”
“我解析人类的生命图谱,发现并不是单纯的设计,而是进化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人类是进化而来?那他们为什么没有灵魂。”
“当然不是,人类是参照了进化的设计,人类本身不是进化出来的。”彭正色道,“你知道最接近人进化之前的物种是什么?”
“什么?”
“就是我们!”
我震惊的看着他,“这怎么可能?”
“是的。”彭说,“我也很惊讶,但是仔细研究过很多遍,的确是我们进化成人的可能性最高。”
“你没搞错吧,我们的外形哪里和人接近?你说猴子进化成人还可信一些。”我觉着是彭在跟我开玩笑。
“这跟外形完全没关系。跟……”
彭估计是想向我解释一大堆道理,我赶紧拦住他,头疼的要命,“好好,不用说那么多,我们是怎么进化成人的?总需要环境的变化吧 ?什么环境?”
“这我还没研究清楚,不过有些进展了。”彭这个大话匣又要开始滔滔不绝。
我已经累得说不动了,便不再想听,不过这的确是个重大的发现。是什么环境让我们进化成了人形?是被动还是主动?这么说除了地球之外,还有我族吗?我带着诸多的疑问,打算觐见女娲。
女娲自从见过那位“先知”之后,便一直不见任何巫。今日我连人形都难以幻化,拖着僵硬的蛇身,匍匐在女娲宫外。许久,宫门打开,我用尽全身气力缓缓爬进,只见女娲以人形坐在高处,手托下颌,正沉思着什么。我慢慢靠向她的双腿,感受她庞大的灵力,此刻真想沉沉的睡去。
“我可能要死了。”我勉强说出这句话,竟有些挣扎,面对死亡,我还是没能做到置之度外。
女娲的手轻轻摸着我的蛇头,“不是死,你只是睡一会。”她的声音真好听,就这样死在她身边我也满足了。“我要离开地球一段时间,等我回来。”
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女娲对我说话,我记得朦胧中,被她带到一处山洞,冰冰凉凉的,我巨大的蛇身平躺在山洞里,异常舒适,随即逝去。
上古蛇族死后,身体会被埋葬在一整座山脉中,这条山脉便是“龙脉”。龙脉关乎天下苍生,自然规律,天地之间,无不受其左右。
像我这种活了那么久的大蛇,又是大巫,身体巨大,很难说是我死后形成了这处山脉,还是这整座山脉就是我的墓穴,绵延千里,此处曰:太行。
我醒来的时候 ,眼前一片漆黑,仔细辨认,是个山洞,周围灵气浩瀚,又分外熟悉,是我的身故之地。然而此刻,我身形不过十尺,周身法力皆无,也不知我死了多久,又为什么醒过来,一时间不知所措。
冷静下来,呆在这也不是办法,打算先从这山中出去。我这条小小的蛇,往前爬了足有月余时间,也没看到任何光亮,没碰到任何活物。左右思量,难道爬的是个圈,可我分明记得我绝不会盘着死,这是对我尊严的侮辱。估计当年的蛇身太大了,只好安慰自己,兴许我醒来的地方离出口近,我这是背道而驰,于是往折返方向爬。我这毫无法力的小小身躯,面对如此长途跋涉,实在有些力不从心,好在这洞中虽没吃的,但冰冷舒爽,也不会觉得渴。
又爬了足有两个月时间,这期间上上下下,早已搞不清方向,我正沮丧万分,突觉洞中的风疾了,大喜,于是打起精神奋力前行。直到前方的第一缕光亮照进洞中,我刺眼的缩了回去,太久没见过光,一时难以适应。
爬出洞口,此处是个半山腰,左右环视,郁郁葱葱,我拖着筋疲力尽的身子,爬到个高处望了望,这山灵秀壮美、群峰巍峨、深涧幽谷、清泉碧湖,真是个风水宝地,可见我那蛇身把这地方养的不错。
此刻我饥肠辘辘,当务之急是找食物果腹,也顾不得欣赏再多风景。可说来惭愧,这山中野物不少,可身形较我却都不小,有一些獾猪、狐狸之类,成群结队,我只身难以应对。那些蚯蚓爬虫之流,我又实在难以下咽,连日来只饮了些山泉,吃了几颗果子,为避危险,不敢离洞口太远。说也奇怪,在这山中从未见过任何蛇类,我死后,族之中难道遭了什么劫难,怎的今时连个占山的地头蛇都没了。
这日,我自山上眺望,远处山谷似有些烟火之气,我大喜,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人家的炊烟,只盼是哪位蛇族在修习法术。于是匆匆下山,奔那烟火之气而去。
我赶到之时,着实震惊,这谷中竟有如此多的人类,粗布麻衣,男耕女织,炊烟袅袅,鸡犬相闻。我顿觉我确实死了很久了,人类从洪荒时代,竟演变成当前这般。一晃神,眼前一孩童,提一木棒,冲我飞快奔来,面带灿烂的笑容。
我当时愣在原地,不知所措。耳边突然响起两个字:“快跑。”
可能是出于本能,我迅速抽身,往树丛中奔去,见着棵树,一溜烟的爬上去,一气呵成,累得直喘。
“哈哈哈,你跑的还真快。”
这声音的来源竟在我头上,我顿时头皮发麻,反嘴就是一口。
“哎呀,你快放嘴,疼,疼。”那声音焦急的说。
我定睛一看,是条蛇,通体白色,腾?我下意识的松了嘴。
“你…你…你差点被打死,我救了你,你反倒咬伤我?”白蛇气急败坏。
我仔细看了看她,长相清秀,体型比我大,比较胖。虽然很像,但不是,她不是腾。
“你看着我干嘛?有毒没毒?”
“什么?”
“你-有-毒-吗?”白蛇拉长音一字一字的问我。
“没有。”我堂堂巫咸,毒蛇?未免太小看我。
“那就好,不然一会我出现幻觉,吞了你,就是你活该。”她倒是嘻嘻哈哈,“你挺厉害啊,童子关也敢闯。”
“童子关?”我不明就里。
白蛇上下打量我一番,“你是新来的?怪不得…”她端正模样,道:“这天下动物,最怕过童子关,尤其我等阴物,碰见人类小孩都得退避三舍。一来孩子天真无邪,阳气旺盛,容易冲撞;二来,被成人捉到最多是个死,被小孩捉到,尤其是小男孩,是折磨致死。孩子无畏无惧,无心之过,百罪可恕,到他们手里就惨咯。要我说这童子关,真是比天劫都难过。”
她说的头头是道,语气阴森森的,估计是想吓我一吓,我不答话,听她侃侃。
“怕了吧,刚才要不是我救你,估计你现在被关在笼里子,一帮孩子正围着拿木棒打你呢。”她想象一下那画面,随即抖了抖,“现在,和你的救命恩人说说,你是谁?打哪来?”
我总不能和她说我是巫咸,说了她也不信,况且堂堂大巫,全身法力尽失不说,差点命丧童子关,还被她这个普普通通的小蛇救了。这传出去,今后还有何颜面回女娲宫。
“我没名字。”
“你没名字?也对,一般出身不高的都没名字。”白蛇笑盈盈的,“今天碰到我,是你的造化,不如我给你起个名字。我看你全身青碧的花纹生的很是好看,就叫你小青如何?”
“……”我真是,头都大了。小青,这名字的俗气程度跟阿猫阿狗差不多。也罢,虎落平阳,能隐瞒住身份就行了。
“你默认了?”白蛇喜出望外,“我活了一千年,还是第一次赐名。小青,小青。”
我十分郁结,这白蛇果然只是条活了千年的小女娃,难怪这么活泼烂漫。我此刻处境艰难,怕是要蛰伏一段时间,碰到这单纯的白蛇,也算是幸运。
“我看你我也算有缘,你既然被我赐了名,今后就跟我混了。”白蛇装模作样,一副山大王的样子,“我见你瘦得皮包骨,定是许久没吃过顿饱饭了,既跟了我,首先要吃饱。随我来。”
我默默跟随白蛇来到她的住处,一个简陋的小山洞,这里是被她称作“洞府”的地方。我看着她从洞中拿出了鼠、鸡、兔等食物,一一摆放在我眼前。
“我今日设宴,款待小青,你我虽没美酒相伴,但也要吃个痛快。”说罢便率先吞了只老鼠。
我看她大快朵颐,腹中饥饿难耐,也顾不得许多,便也跟着吃起来。她说的设宴是夸张了些,比起昆仑山上的奇珍异兽,眼前的食物自是不敌万一,但此刻我却觉得真乃世间美味。可见,享受这个词,要看所处的条件。
我食完一整只鸡,才稍稍缓了过来。稳定心神,只见白蛇呆呆的看着我。
“何事?”我望向她。
“嘿嘿,我刚才仔细看了看你,发现你长得还挺英俊,而且有种魅惑的气质。”白蛇竟然咽了咽口水。
我径直爬过她身旁,不去理会,像她这种花痴,当年在昆仑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。这小蛇还太年轻,定力不足,我可不想惹什么麻烦。抬眼望向她这洞府,平平无奇,倒是洞口贴了许多符箓,上面画了不少水文,水文是昆仑使用的文字,既表形也表意,一字即是一句,合天地之道。不过白蛇洞贴的这些符箓,几乎都是写错的,词不达意,语句错乱,着实有些献丑。
“这符箓是何人所作?”我侧过身问她,只见她仍是痴呆状,被我一问才一个机灵回过神。
“哦。是,是我写的。”白蛇讪讪道,“我正修炼人身,内炼真气结丹,外习符箓斋蘸。这些符箓,是我的习作。”
我不觉莞尔,这小蛇还算勤于修炼,心地也古道热肠,若我尚有修为,还能指点她一番,只可惜此时机缘未到。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哎呀,我真是,竟忘了自报家门。”白蛇苦恼,模样很是可爱,“我叫白素,来自青城山。”
如今世道取名字一定得按照外观的颜色取吗?可见这个时代的文化和风俗大多流于形表。我倒不知这青城山是何处?便问她,“此山名青城?”
“不是,这里不是青城,我生在青城,后因家中变故,便不得不再寻一处洞府。”白素望向我来时山洞的方向,“那处是太行山脉的洪崖山,太行山脉因葬有我族祖巫,灵气大盛,洪崖山世代为我族圣地,我慕名而来,便在这周围群山中寻一住处安定下来,望能借祖宗灵气,早日得道。”
“你既来借气,为何不直接住在洪崖山?”
“当然不行,我族中规定,任何蛇族不可上洪崖山,每百年彭祖都会在此举行祭祀仪式,祭奠祖巫。”白蛇惊奇道,“你竟连这都不知道?不会是让那孩子冲撞了脑子吧?”
我不去理她执着的童子关观点,彭祖?难道是巫彭?
“彭祖是何人?”我转身问她。
“彭祖?我没见过他老人家,他地位极高,没人知道他活了多久,像我等小角色,怎么可能见过他。”
“你说他每百年会来祭拜?”
“对呀。那时洪崖山绽放异彩,天地间受祖巫恩惠的灵物皆会前来,有不少都是上古神物,闻所未闻,见所未见,是我族的一大盛事。”
“那女娲可会来?”
“噗……”白素愣了一下,突然大笑,“女娲大神?你说你个小蛇敢如此猖狂?竟然直呼后土皇帝名讳,她可是大地之母,万神敬仰的远古大神,连天上的玉帝都要尊称一句娘娘。大神尊降,人间不知要出多少变数,就连这太行山脉怕也是要动上一动,你问我娘娘她可会来?我又怎知。”白蛇敛了敛神色,正经道“小青,你不谙世事,这种大不敬的话以后切不可妄语。”
我暗暗思忖,我醒来之后,化身小蛇,法力皆无,这一切定有缘由。我死前女娲同我说过,她要离开地球一段时间,叫我等她。我醒来是否是应了女娲的召唤,时至今日,天下已大变了模样,要想搞清楚境况,必须找到白素口中的彭祖。经白素描述,地位极高,活的很久,又对我念念不忘,百年一祭的德高望重之辈,十有八九是巫彭或者他的后辈。如此倒是简单了,我只需在此等他前来,一见便知。
“距离祭祀祖巫,还需多少时日?”
“还有,六十年,怎么了?”白素有些好奇。
“好,这六十年,我争取教会你写字。”我对白素笑了笑,六十年,也正好让我看看人间。
这几日,我除了调理身体,便跟着白素去山谷中的人类村庄观察。村民大多务农,种些谷子稻米等作物,引渠灌溉,犁地除草。昼出夜伏,男婚女配,生儿育女,繁衍生息。这其中的历法时节,农作养生,食五谷五畜,五蔬五果,婚丧嫁娶,均秉承昆仑天人合一之道。看来人类自放逐自然之后,发展神速,概因昆仑蛇族传授了诸多知识。但有一事不解,人类的生命图谱中显示,明明至少可以活百年以上,可眼下这村庄人类,活过五十年的都不多,气数为何如此微薄。
“这村中人类为何如此短命?”我问向白素。
“你没搞错吧?这谷中村民受山中祖巫灵气,是远近一带的长寿之村,哪里命短?”
见我沉思不答,白素伸了伸懒腰,“这小村庄有什么可看的?每天都来。你呀,就是没见过市面,外面的世界可比这大多了。”
“哦?如何大?”我倒想听听。
听我一问,她马上来了精神,“这你就问对人了,我敢说这方圆几十里,没人比我白素懂得多,我可是活了千年。”白素越发自信,“咳咳,话说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,自……”
“说现在。”我可没兴趣听她说远古。
“额,你看你,好吧,天地人三界,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”白素一副修道的严肃样子,“这可不是我说的,是当年昆仑神族和人类之间的契约。这契约就刻在人皇的九鼎之上。哎,说明白点,就是天、地、人三界,人间归地界管,地界归天界管,天界受道的约束,这三界均不可悖逆自然,要顺其自然。懂吗?”
三界,当初女娲曾对我说过,这地球共有八个胞体,每个胞体分别与地球的二十四个位面连接。胞体所形成的等位空间,应该就是白素口中的“界”的意思。这么说,应该是其中上下的两个空间被称为了天界和地界。
“这天、地、人三界,分别由天皇、地皇、人皇掌管。人皇就是人间的帝王,掌管黎民百姓。地皇是昆仑神族,也就是远古蛇神,称后土皇帝,社稷之神,因女娲大神是远古蛇族的王,所以说起地皇,大多尊女娲神。人皇虽掌人间,但必须听命于地界,故每有重大要事,须得请示,便要祭祀,或由巫师通灵,请神问卜。至于这天皇嘛,说的是昊天玉皇上帝,称玉皇大帝,掌管自然规律,关于他我不是太清楚,也没见过天族长什么样子。”白素解释。
“那人皇掌管的如何?”
“人皇的事说来话长,我也是听父辈提起,洪荒时代,远古蛇族大巫仍居住昆仑,于人类中挑选了几位首领,传授包括星象、历法、婚娶、医药、农耕、织作、礼乐、占卜等知识,教他们圣贤厚德,带领族人寻找大河流域,开垦生息。这些圣德之人带着知识领旨下了昆仑,便领族部,向世界各处四散而去。但说华夏之地,离昆仑最近,自然萌受的恩赐最多,发展的最快最好。华夏人皇开始时还不错,不敢有一丝违背蛇族的旨意,礼贤下士,禅让皇位,代代相传,出了不少圣贤君王。后来到了夏禹时期,昆仑远古大巫大多逝去,蛇族内部战事不断,子民涣散,最终退居地界,不在人间。彼时正值华夏一统,达到顶峰,禹就起了私心,不愿再禅让皇位,要让他的子孙世代为王。禹与上古神族达成契约,铸九鼎,定九州,普天之下莫非王土。这九鼎就成了人皇的身份象征,上面除了刻有九州山海图,还有祭祀天地的仪轨和人皇需秉持的道德,每逢人皇登基,必要祭出九鼎封禅,方可顺应地皇,证天道之选。”
“禹之后的子孙如何?”
白素撇了撇嘴,“世风日下呀,世袭皇位,贪欲难控,奢靡堕落的很快。到了夏桀那会,据说残虐暴政,黎民苦不堪言,我是未尝得见。后来成汤大贤,据说强迫夏桀禅了皇位,又说玄鸟生商,天降祥瑞,遂祭出九鼎,地皇择允,继承大统,改朝换代,国号为商。现在是他的子孙在做人皇。”
听白素一番话,我倒是理出了些头绪,我死了怕是少说有几千年了,人类都庞大到讲起血统,在这世间称王了,欲念之强,着实堪忧。况且天界是何所在,竟能掌管地界蛇族,族内定是出了什么大患。
我左右思量,打定主意,对她说:“你且先回洞府等我,我两日便回。”
“你去哪儿,你身上又无法力,出去会有危险的。”白素神情焦虑。
“不会。”说完我便匆匆离去,去往洪崖山。
这洪崖山山势不高,地势不险,却山顶恒年积雪,山中松柏长青,山下碧波荡漾,景致非凡,十分难得。我绕了这山一日,倒让我看出了些蹊跷,巍巍太行,山高路远,险峰要地比比皆是,然洪崖山汇聚群山脉络,却能化险为夷,神清气沉,融会贯通。此地所处太行的位置,必是我蛇身的心腹之地,也难怪族中在此祭拜我。
入夜,我于洞中吐纳修习,山中灵气浩瀚,也本就是属于我的。但此刻我这副肉身,太过弱小,即便是自己的灵气,吸纳起来事半功倍,也着实难以运化,若想小有所成,怕也要至少几百年光阴。六十年后,彭来祭拜,以我的本事,恐怕连他的人都见不到。何况三界之内,我如沧海之一粟,遑论面见女娲。
正一筹莫展之际,洞中突现一片霞光,分外艳丽,直照的亮如白昼。然而须臾之间,又转瞬即逝,一切如常。这霞光我怎会不知,分明是我那蛇身的丹元所发,此处是我的心腹之地,丹元自然也落在这山中,成了太行的元本所在。只是这么久了,今夜现了余晖,难道是感应到了主人。我一时竟有些伤怀,生死更迭,生前光芒万丈,死后也终将化为土灰,丹霞一现,也算不负我一生,此洞便名“丹霞洞”吧。
正惆怅间,我灵机一动,当年我作为蛇族大巫,免不了要四处杀伐,这临危保命之术自然是要留的。我们一族,最要紧的就是丹元,头脑次之,斩首之痛虽然彻骨,但如果丹元不毁,也可起死回生。可若没了丹元,功力尽失,犹如行尸走肉,则必死无疑。我本善用筮占卜,当年为防丹元被毁,将微弱功力注入了一株筮草,这草看上去与普通筮草并无二致,但我所在之地,五步之内必有它。此事除我之外,谁都不知,这是我以防万一,绝处逢生的办法。
如今,我丹元既然就落在此山中,那株筮草也必然就在这山上,我若能得了那筮草上的功力,虽只是我当年微弱的功力,但于此时的我来说,也是增益极大。思及此,我大感欣喜,果然做事情留个后手,准是没错的。一夜休息,第二日,便漫山遍野的找寻筮草。终在山顶积雪之中,一颗苍松之下,找到了那小小筮草,它倒是本分的很,把自己掩盖的极深,这么多年,模样依旧。
“好久不见。”我欣慰的看着它,轻声说。
这草上的筮灵仿佛大梦初醒一般,沉默多时之后,竟大哭了起来,“大巫?是你吗?呜呜呜呜……我难道做梦了?呜呜呜呜……”
“我……”日积月累,这小筮灵竟有了这么多情感。
“我在这山中几千年,每天都守候着大巫,从没忘记自己的使命。呜呜呜呜……”筮灵哭的皱在一起,泣不成声。
“别哭了。”我安慰它道。
筮灵赶紧平复,强忍着抽泣,问“大巫几时醒来的?”
“时间不长,我如今法力尽失,你这些年可将我当年的法力护住了?”我问向筮灵,其实我心中有数,这筮灵身上的法力,若它想动,怕现在称霸一方也不是难事。可它现在这幅样子,定是分毫未取。
“当然,我每天都吸取日月精华,养护法力,从不敢怠慢。”筮灵骄傲的说,“这是大巫的秘密,只有我知道,我绝不能辜负。”
我对它笑了笑,表示赞许,我活了天长地久的时间,见过世间大大小小的事物,深知荣华富贵皆是幻影,最难得不过真心。这小筮灵忠心耿耿,几千年不负所托,令我钦佩感动。
“大巫此刻身体虚弱,需尽快服用我以结丹元”筮灵焦急道。
“无妨,你且随我先下山,我想想怎么吃了你。”我打趣道。两日约期将至,便带着筮草去向白素洞府。
“小青,你回来了。”白素正盘在洞府门前的树上,见我回来满脸欣喜,匆匆下来。
“回来了,但有件事情要请你帮忙。”我面向白素,正色道。
“什么事?”
“我想借你洞府一用,闭关三个月,你需护住洞口,期间不可有任何打扰。”回来的路上,我已理清头绪,但这件事,必须得白素助我,“你可愿意?”
白素眨了眨眼睛,随即挺了挺胸,“当然愿意,你都跟我混了,这点小事何足挂齿。”转而面带不解,“但是,你闭关干嘛?”
“结丹。”我如是说。
“哈?”白素一阵大笑,“小青,你听谁乱说了什么故事吗?结丹?你毫无根基,再修个一千年,能结出个豆大的赤丹都不错了。”
“……”我一向不善于解释,便随她取笑。
白素笑够了,见我不为所动,清了清嗓子“咳咳,好好好,你想闭关就闭吧,不是吹牛,我这洞府很是安全,远近但凡有点道行的,谁不知道……”
她平日就爱好吹嘘一下,这也没什么大碍,她既然自信满满,我便也放心了。
但说我进入洞中,白素封了洞口,临走前向里面探了探头,“说真的,有事及时叫我。”
我会了会意,白素离去。我看向洞中角落,“出来吧。”
筮草探了探头,迅速移动到我身旁,以它隐匿行迹的本事,白素根本无法察觉,“大巫。”筮草不解,“大巫何须闭关三月?即刻服用我便可。这几千年来,我将法力调和,不会冲撞,况我自身灵力,也可护住气脉。”
“我自有打算。”筮灵跟随我多年,我当然知道吃了它,一了百了,省时省事,但用他的死换我结丹,我也没了这份磐石般的忠心。即便是眼下这幅窘况,我也不愿失了我的道义。
“你需牢牢记住我这张脸,三月之内,每时每刻观想我的样子,一刻都不可怠慢。”
“这…好吧,我保证全力以赴。”筮灵笃定,随即沉默。
平心静气之后,我逼出元神,尝试进入筮灵的意念,此法有些凶险,算是背道而行。世间灵物炼气,大多吐纳天地灵气,采日月光辉,调和阴阳,进而炼化修行,此法虽耗时日,但过程并没什么危险,讲究的是持之以恒。而逆向之法是,炼元神,而不炼气,此法需祭出元神,进而进入灵物意识,夺其修为,增益极快。但由于对方的意识,受意念记忆等诸多因素干扰,若不稳定,进入者则会极易走火入魔,再难以出来。故这炼元神,修不好可谓是害人害己,大多是些邪魔外道者为求快而用,并不是什么正道。
我之所以用这炼元神的的法子,盖因进入筮灵意识取走修为,可保筮灵不死,它自身的修为也能留下。我对筮灵绝对信任,它定不会害我。只是我元神出窍,肉身毫无招架之力,需得白素护我周全。这虽是一招险棋,但是是最周全的办法。
进入筮灵意念,我来到一处茅草屋,屋外的小院中,有棵果树,树下种了些筮草。此处,正是我曾经研究占卜作筮的地方,也是在这,我于万千筮草中挑中了一株筮灵。茅屋中有些简陋,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张床,全无陈设,仅在桌子上放了一个小盒子,打开来看,有一颗光彩夺目的珍珠,这是我当初潜入南海海底取来,送给滕的礼物。我一向慷慨,送给滕的礼物千万,这颗珍珠并不是什么贵重物品,但我记得她当时却开心了很久,说在我送她的所有礼物中,她最爱这件,说我用心了。
“滕一会回来,给她个惊喜。”我记忆中的认知在此情景下触发。
但理性告诉我,滕已经死了,回忆虽然美好,却不可沉溺。关上盒子,我已明白,这个空间就是我和筮灵意识连接的地方,这里有我最珍贵的回忆,也有筮灵最初的记忆。我将从这里真正进入筮灵意识,前提是必须掌控空间的秩序稳定。
空间的秩序稳定就是空间内所有事物必须具有现实的规律,而不是自由的想象。我掌控这个空间秩序的方法,就是眼前这个盒子。我再次打开盒子,里面不再有珍珠,而是一块琥珀。关上盒子,我迅速抽离,显然由于很多因素,这个空间并不稳定,而这种不稳定是极其危险的,就比如你不知道是否下一刻太阳会从天上掉来,盛夏时节会不会突然入冬,因为无序的空间内什么都有可能发生。
好在筮灵的意念集中,我几次进出之后,再开关盒子,里面都是珍珠,说明茅草屋的空间我已能够掌控。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,筮灵的意识很单纯,它在一棵松柏之下守着,旁边的湖中所盛,是我的法力。我化身大蛇将其吞噬,霎时间腹内气血汹涌,蔓延全身,周身碧绿荧光,通彻明亮,我似乎看到无数个日落月升,寒暑更替,我超越了时间。不得不说,这种类似永恒的体验实在太好。
几番运化法力,得心应手。我看向筮灵,它仍站在树下,如同它最初的样子,我笑了笑说,“这松柏日夜为你挡风遮雨,你对它有了感情?”,在筮灵的世界里,除了我的法力,就只有这棵松柏。
“啊?啊?没有没有没有。”筮灵慌忙解释,天空都让它急成了粉红色。
“哈哈,有缘须珍惜。”我开心一笑,离开筮灵意识,元神回体。
睁开眼,四周还是老样子,筮草羞的不知躲去了哪里。洞口处,有微微一道光亮,我出了洞,见一轮寒月高悬,飘着微雪,三个月光阴,人间也入了寒冬时节。月光之下,树上的白素泛着柔和的光晕,她虽有法力护体,但仍冻得有些发抖。
“辛苦了。”我没有叫醒她,卷了她的蛇身,带回洞中。
白素自我出关之后,对我啧啧称奇,每日粘着我念叨,“小青,你怎么突然有了法力?而且还这样浑厚,这怎么可能呢?”
我无法同她解释,便谎称是梦中昆仑神族传授我速成心法,白素半信半疑,之后便也没有多问。
这日,白素照旧去山谷的人类村庄中“打牙祭”,实则就是偷鸡摸狗。山中前来修行的灵物,不便食用,我们的口粮就大多来自人类饲养的家禽牲畜。白素轻车熟路,天未亮便出去了,我则在洞府作了几张符箓,待她回来临拓。这段时间,我教了她不少修行之法,当然也是谎称昆仑蛇族梦中传授,白素头脑聪明,领悟力强,进步很快。
“回来了?”我见白素一进洞便有些晃神,身边也未见食物,便问她,“今日怎么回来晚了?”
“真是奇怪,谷中竟然大旱,已连着数月未曾下雨。村里求了多次雨,牲畜都宰杀殆尽。这季粮食绝收,连老鼠都不多见了。”白素一脸不解,“按理说,这可是块风水绝佳之地,不应该啊。”
确实不该,这山谷三面环山,山中又云气缭绕,是风调雨顺,五谷丰登之象。现在竟然大旱,定是出了什么邪祟,我对白素说,“去看看。”
“额……倒是与我们无关,你要管这档闲事?”白素嘟囔着。
“好歹我也吃了人家村民的家畜,既然得了恩惠,不能袖手旁观。”我看向她。
“好吧。”白素应允,便随我一同下山。
一靠近村庄,便觉出一股干旱之气,耕地干涸,庄稼倒伏,天上烈日炎炎,万里无云,全无有雨的样子。这干旱的情况,放在自然中,并不能算得上是大旱,但是对于渺小的人类来说,确实是灾难了。
我环顾四周,便问白素,“谷中的阴坟在何处?”
“在西北方位。”
山谷的西北是个藏风避杀的格局,这阴坟埋得没问题。“可还有其他葬人的地方?”
白素想了想道,“倒是还有一处,在谷中东南方位,那处埋的是不能进入宗族祖坟的人,一般是无儿无女的绝户,未曾婚配的夭折孩子,或是因作恶被村里处刑之人,是处村外的乱葬岗。”
谷中东南,是山中发脉抽心之处,虽是个风水绝佳的秀穴,却不适合作阴坟。可见这乱葬岗内,十有八九出了邪物。
我心中有数,便与白素说,“入夜,你我一起去乱葬岗看看。”
白素应允,但说白日无事,我们便隐了身形,在一颗大榆树上盘着,闭目养神。
忽然听见一阵骚动,我抬眼望去,一队村民正敲锣打鼓,抬一木笼,四处游街。笼中似有一赤色之物,远处看不真切,待游街一行人路过大榆树,我才看清笼中竟是条蛇,一首而两身,已经命绝了。这双身蛇名曰肥遗,关于它我曾经在昆仑时听说过一二,此物算是昆仑蛇族的远方亲戚,性格老实敦厚,有些愚钝不化,虽然样子丑陋,但心地纯良,做事一丝不苟。当年,北方烛阴的儿子窫窳不作为,以少咸山为首的十二座北山连着大旱了七年,饿殍遍野,赤地千里。昆仑惩治了窫窳之后,便派肥遗驻守北山,若有旱情,迅速上报。这虽不是什么大任,但肥遗多年来尽忠职守,从不懈怠。
如今,肥遗竟都现身此处,恐怕旱情远不止眼前这样,还会加重。我正暗自思忖,只见游街行人中有一老者于树下端坐,大声说道:“各位,今日村中出了位英雄。”老者指向旁边一男子,络腮胡子三角眼,一脸的横肉麻子。
“相由心生,估计不是什么好东西。”白素不知什么时候醒了,簇在我耳边说道。
“李丙是英雄?哈哈哈”围观的村民面面相觑,有一人大笑了起来。“老爷子,你别怪我多嘴,谁不知道李丙他不学无术,品行不端。就算他是你儿子,你也不能这样夸大呀。”
村民纷纷附和,交首称是。李丙气急败坏,怒目圆瞪,欲跟那说话之人扭打。只见老者眼珠转了转,一跺脚,声音洪亮:“我一把年纪,岂会胡说!”随即指了指笼中的肥遗,“你们看,打死这不祥怪物的正是李丙。”
众人齐观向笼中,肥遗蛇头爆裂,一身瘫软扭曲,看样子是被大石压死的,死状凄惨。
“这怪物名唤双身蛇,所到之处,必有大旱,是个极其不详的怪物。村中三月大旱,就是这怪物作的祟。今日小儿李丙打死了它,村中的旱情就快过去了。”老者慷慨激昂,一通陈词。
“这怪蛇还真是两个身体。”
“是啊,是啊,我也听说双身蛇不详。它上哪,哪就大旱。”
“这么厉害,李丙竟能杀死怪蛇。”
村民纷纷议论,李丙气焰嚣张,神色得意。
“哼,还真敢说。”白素愤愤道,“我看这条双身蛇少说也有千年的修为了,凭他一介村夫怎能杀得。”
“确实死得冤。”我低声说。肥遗就是个报信的,发现旱情上报昆仑,于人类来说没有任何坏处,却平白得了个不详的骂名。若是其他凶兽,吃了这李丙跟吃个果子无甚分别,但肥遗老实,估计不忍杀人,却反被李丙算计了性命。
但见李丙自豪道,“我今早在村口,便看见这怪物四处张望,它见我也不怕我,跟等着我似的,缓缓往前走。我也就跟着它,这怪物爬的很慢,我瞅着个机会,在路边捡了个大石,嘿嘿,一把把它的蛇头砸个稀巴烂。”李丙哈哈大笑,随即拍了拍肚子上的肥油,“告诉你们,百来斤的大石头,我举起来砸了七八次,毫不费力。”
“真是可恶,双身蛇分明是要指引他去什么地方,人家又没攻击他,他却无故杀了人家,还沾沾自喜。”白素恼怒道,“真是人渣败类。”
我沉默不答,一时气冲斗牛,怒火中烧。早听白素说过人类无知贪婪,但如此暴行发生在眼前,仍是心愤难平。村民大多信服李丙的说辞,家家还献了礼,奖励李丙的“英雄”事迹。李丙的父亲一脸春风,捋着胡须,称赞道,“我儿出息了。”
我平了平气,对白素说道:“双身蛇指引的地方,就是此次大旱邪祟的出处,能出此兆,这邪物不简单,需加小心。”
“村民这样愚昧,你还要管他们?”白素正在气头上,甚是不解。
“一码归一码。”我转身看向白素,“待除了这邪物,李丙一家交予你处置。”对这种事,我从不心慈手软,宽宏大量。
“好,我保证让他们父子付出代价。”白素冷笑。
入夜,万家灯火,山村里一派宁静,白素闷闷不乐,一言不发。白素跟我比,还是个孩子,还处在不会麻木的年纪,她为求人形修炼千年,当面对人类阴暗面的时候,会产生很多困惑和质疑。我试图开解她,却不知从何说起,正如我曾经漫长的生命里,也极少得到过开解,问题还是要靠自己解决。于是,两相沉默,待到子夜,赴往村外乱葬岗。
一到此处,便觉出异样,村里的土地干涸殆尽,草木枯萎,而这里却异常湿润,野草丛生。虽是死人之地,却涌现出了生气,空气里还飘着一股血腥味道。
“养尸地。”我率先打破安静。
“养尸,你说这里有不腐僵尸?”白素有些惊恐,“我听说过僵尸,他们没有灵魂,很是凶残。”
我看向远处一座小坟包,虽然不起眼,但是跟周围的乱坟相比,却显得有些异常。
“过去看看。”我对白素说完,便径直过去。
白素一个跼蹴,连忙跟上来,紧挨着我,“你…你慢点,你可真胆大,这鬼地方……”
我左右端详这小坟包。正面没有墓碑和任何象征身份的东西,背面露出一大截棺材,棺材漆成大红,颜色艳丽光鲜。
“看封土已经时日不短了,棺材倒是很新。”我环顾四周,初看倒没什么不对,这些坟冢新旧不一,纵横交错,排列无序。可仔细一看,所有坟头均有不同程度的破坏,或是墓碑断垣,杂草倾斜,或是封土移位,现出砂石。这种破坏不是自然造成,也不是人为,而均是由坟内引发,像是要慌忙逃离一般,呈现一片伤亡乱象。而眼前这小坟包则显得气势凛然,安然不动,看来问题就出在这坟中的红棺材里。
“进棺材看看。”我见那棺材也没封口,露着一大条黑缝隙,不如爬进去看看,是什么邪物,一目了然。
“不-会-吧。”白素颤抖地低声说,“太危险了,我们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。刚才我一到这地方,就感到一阵杀气,你没闻见吗?越靠近这棺材,血腥味道越浓,我们还是不要惹它吧。”
我倒是很想告诉白素,比这等邪祟高级多的,我不知杀过多少个,区区这种货色,何劳我动手。见她当真害怕,便说“你留下。”
“别呀……咳咳,小青,你说什么呢,我可没怕。你跟我混,岂有让你单独赴险的道理。”白素连忙表示,“我跟你一起,跟你一起。”
我莞尔不答,率先爬进棺材,白素紧贴着我,也跟了进来。
一进棺材内,血腥味夹杂着污秽之气扑面而来,白素呕了几下,随即屏住呼吸。我蹙了蹙眉,借着缝隙照进来的月光,看清棺材内躺着的是一女子,面容苍白,美貌娇俏,就人类的长相来说,很是好看。身材修长,披着大婚喜服,脸上身上没任何尘土污垢,跟活着一般无二。
“啊!”白素突然泄气大叫,“她…她睁开眼睛了。”随即紧紧地缠着我。
我也注意到,女尸此刻眼睛微睁,竟是一副含笑的表情。
我盯住她不动,只见女尸眼睛越睁越大,最后完全睁开,嘴角上扬,露出一副大笑的表情。虽然是张美丽的脸,可瞳仁散去,毫无生气,配上她苍白的面色,十分诡异。“嘭”的一声,棺材盖掀起落地。白素惊恐大叫,竟咬着我不松嘴。
“哼。”我看完女尸这一系列故弄玄虚的表演,把身体从白素嘴里挣脱出来。刚要施法,便发觉白素此刻僵硬扭曲,五官都移了位,显得十分痛苦,潺潺鲜血从她身下流出。我心生怒火,扫动蛇尾,将她甩向一旁。白素挣脱束缚,大口喘气,蛇鳞都张开了。
“找死。”我瞪向女尸,心念咒语,微微一笑。这世间又有谁能抵抗“撒旦”的微笑,更何况一介人类女尸。她先是呆滞愣住,接着疑惑,惊恐,挣扎,绝望,最后是哀求,一连串的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。我本想将她速速了结,可她竟用地缚术困住白素,妄图吸食精血,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。
女尸难忍痛苦,脸上表情哀求不断,周身散发着怨念和不甘。接着,她似乎想要解释什么,便开始演绎自己死前的遭遇。女尸大张开嘴,黑洞洞的,没有舌头,似乎是被人拔掉的。身上的大红喜服也不再一尘不染,而是血渍斑斑,破旧不堪。手腕脚腕以不正常的角度歪曲,像是被绳索长期捆绑勒断的。之前美貌白皙的脸庞和胸口的皮肤似被火烧过般焦黑。她是被害死的,被人以惨无人道的手段折磨致死。
女尸悲惨的遭遇的确是个令人疼心的故事,可惜我不是人,仍旧不为所动。冷冷地看着她如泣如诉,悲切凄凉,想着她下一刻应该就会伸出她藏在袖筒中锋利的长指甲,一把穿透我的蛇身。果然她不负所望的这么干了,白素迅速扑来,一口咬断了女尸的双手,丢出棺材。白素双眼通红,杀意汹涌,我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。
“你没事吧。”白素问我,她气息深沉,似乎是要决一死战,对着女尸狠狠说道,“死到临头,还不知悔改。”
我向前探了探身,挡住白素。看着女尸狰狞垂绝的脸,缓缓道,“你的野心和你的痛苦一样不小。”
女尸由于自身体质阴寒,又葬在了这片养尸地,早已成了不腐的僵尸。她怨念极重,心生不甘,靠吸食周围尸骨维持体态。这等邪术虽然不可取,但若她想要报复当初对她施暴的人,易如反掌。可惜她的怨念已经没了正义,面对强大的力量,她不满足于只做一个僵尸,而是妄想借助地气龙脉修成旱魃,令方圆大旱,惩戒百姓。以恨的名义,借助自然之力逞一己私欲,到底还是走错了路。可惜了枉死的肥遗,发现旱魃,指引村民前来,也是为了警示人们,所造的这般孽债,早晚要还。
“巨阙穴位是她的怨气藏身之处。”我对白素点明,“她早已死了,只靠着心募的怨念吊命,本就不该存于天地之间,击中巨阙穴,便可结果了她。”
我看着女尸的面容从疯狂般的歇斯底里,逐渐恢复平静,我想这一刻的她应该感到解脱。一阵飞沙走石,尘埃落定,旱魃女尸巨阙穴破,怨念消失,散了精血,化为腐烂白骨。
我抬头望向天空,西方毕星现,将行霜雨之兆,旱灾不日便可有所缓解。我看向白素,她仍未从刚才的处境中缓过神来。
“回去了。”我碰了碰白素。
“啊?结束了吗?”白素有些不安,“她不会再活了吧?”
“不会。”我缓缓前行。
“啊,对了,我刚才,不小心咬了你。”白素忙追上来,“你伤的重不重。”
我回身对白素正色道,“你千年修炼不得人形,恐怕就是缺一机遇,如今这机遇来了。”
“什么…意思?”白素不解我的答非所问。
“你杀了旱魃,造福一方,是为一大功绩。”我对白素笑笑,“明日去山中碧湖湖底取些水玉来,我教你施雨的法术,为谷中村民布雨。你若得民众敬仰,修成人形指日可待。”
“真的吗?”白素两眼放光,来了精神,也顾不得一夜奋战,周身酸痛,急忙催我回山。
近日来,白素心情颇好,看着洞府内堆积如山的猪牛羊,笑的合不拢嘴。那日,白素携水玉现身于山谷空中,本是零星的小雨顿时大雨滂沱。久旱的村民喜从天降,将白素奉若神明,为她塑造人身供奉,人人尊称一句“白娘娘”。白素倒是仗义,命村民也将我的模样塑了进去,一条缠在她手臂的青蛇,这倒得了一诨号,“青白二仙”。我本不愿张扬,可白素执意如此,我也就随她去了。
白素严惩了李丙,倒让她顺道剥丝抽茧地寻着了杀害旱魃女尸的凶手,正是李丙那甲、乙两个哥哥。李甲、李乙仗着家中是村里的宗族嫡系,见外地逃难来的苏氏之女美貌,便想方设法霸占,村民大多知情却不敢多嘴。李甲倒是生的端正,可惜人面兽心,他巧舌如簧地骗过苏氏,说要明媒正娶他的女儿,苏氏本就逃难而来,女儿若嫁入李氏宗族,也算得上是好归宿,便同意了婚事。可在大婚当日,李甲佯装迎娶,却与弟弟李乙合谋,谎称苏女在洞房夜,勾引李乙,被他撞破。实则李甲在当夜和李乙一同奸淫了苏女,对她百般虐待,苏女性子刚烈,拒不服从,誓要将他二人的恶行昭告于众。李甲起了杀念,拔了苏女的舌头,将她推入宗祠,污蔑她放荡淫乱。李甲的爹是氏族宗亲,自然偏袒自己儿子,草草给苏女定了罪,苏女无舌,无法辩解,只得按了手印。关于此事,村中非议纷纷,好端端的女孩,让人拔了舌头定了罪,栽赃的太过明显。李甲被他爹“训斥”了一番,便生出一计,昭告村民他不介意苏女所犯之罪,愿二次娶她,村民愚钝,既然是人家家事,便不再多管。李甲将苏女绑住手脚,穿上喜服,装进喜轿。在娶亲路上,让李乙在轿中浇了蜡,一把野火连着一片庄稼烧了个精光。李家给苏女漆了扣大红棺材,入殓之时,苏氏见女儿浑身焦黑,手脚骨折,便知是被李家所害,上诉宗祠,给了个无凭无据的理由打发他,气郁攻心,不久也去世了。
白素愤愤不平,肥遗和苏女的事两股并作一股,对李家上下进行清算,据说没放过任何一个人,家破人亡,鸡犬不宁。我并未详问她具体行事,只知道她费力编排了好久。一日我去谷中堪舆,见一老者浑身鸡皮,青紫的舌头耷拉在嘴外,模样甚是可怖,竟就是李丙的爹。他双眼无神,敲着拐杖,呆呆的坐着,路过的村民都躲得远远的,可见对他的惩罚白素还花了不少心思。
虽然苏女后来变成旱魃为祸无辜,但白素因同情她生前遭遇,仍命村民拣选了她的尸骨厚葬。并择日迁除乱葬岗,种上了一片果树,如此也和了这灵秀的风水。此事之后,村中人心凝聚,风调雨顺,人人不敢作恶,感念白素,她也成了十里八村有名的“神仙”,供奉的物资不计其数。
白素得了人间香火,修炼的进度一日千里,算起来,不出半年,人形定能修成。
这晚,我正看从人间寻来的典册,见白素在洞外徘徊了好一阵,最后好像下了什么决心,慢悠悠的爬了进来。她先是盯着我看了一会,随即慌乱地缠上我的蛇身,嘴贴着我的颈,呼吸急促,浑身发烫。
“我,我是真心的”白素满眼迷离,声音颤抖,“小青,我…我想…和你…”
我顿时意识到她想做什么,这些天和她相处,她表现得很明显,处处维护我照顾我,甚至言语间经常流露出爱慕之情,她是对我动了心。
“我知道…你…你的背景不简单。”白素喃喃道,“我不想知道你的过去,我只想,和你,一直在一起。”
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说,曾经和我在一起过的蛇族不少,有些是仰慕我昆仑巫咸的威名,有些是因为我的长相对她们胃口,我对这种男女之事也没什么顾忌,既然你情我愿,风流也没什么不好,只是我不下流,能给对方和不能给对方的,我都会表达清楚。后来有了腾,我便专心和她在一起,再没有过其他女伴。白素曾经救了我,又帮我如此之多,我对她不是没有感情,与她处在一起,按理说是水到渠成的事。
我翻身将白素压在身下,听着她急促的喘息,她主动吻了我,她的爱意混合着青涩,这种未谙世事的味道十分难得,我简直就要埋没在里面,不可自拔。就在电光火石的刹那,我选择了抽身,躲开。我记得当时白素一脸的懵懂和不解,事后想想,当时做也就做了,可我没想到的是,这个选择会改变我一生的命运。
“为什么?”白素气馁,像是失了魂。
“你不合适。”我低声说,内心不是没有挣扎。她还太年轻,而我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,世人都求长生,却不知长生需要付出多少代价。我漫长的生命中,早就被麻木充斥,我不太会爱了。我给不了白素爱,不是因为我要为腾守身如玉,而是面对这样一个青涩执着的姑娘,我下不去嘴。我做不到风流云雨之后,就将她藏在某处,我要离开,而她要一生盼着我回来那短暂的相聚。我也做不到将她带在身边,让她遭受种种凶险,最后落得跟腾一样的结局。
“你还是忘不了过去……过去的爱人…….”白素哭了,眼泪一颗一颗的落在我身上,她会哭了,像人类一样的哭。
我轻轻缠住她,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,我很心疼,我那颗古老的心此刻无比心疼这个小姑娘。我想给她很多,但却给不了她最想要的,我们就这样静静的靠着,这一刻,我暗自在心中对她说,“此生,我定护你周全。”
最近,白素几乎都在躲着我,见到我也不与我对视,也许那晚的事,她心里的结还没解开。我不太会揣度小女孩的心思,所以面对她的冷落和闪烁,我选择听之任之。对于现在的我来说,风花雪月是奢侈。
筮草一直尽忠职守的隐匿在我身边,我曾对它说过,如果珍惜和松柏的缘分,它可以离开。可它说什么也不同意,并且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几千年的经历冗述一番。我着实听得头疼,便不再勉强它,依然让筮灵保管我一成的法力。
由于避讳我,反倒让白素醉心起了这远近村庄的凡尘之事,主持正义,惩恶扬善,凡善男信女前来求愿,她力图有求必应,所以大多时候,不在洞府。我得了清净,便时常上丹霞洞汇聚灵气,修行吐纳,如今又托白素的福食了些人间供奉,法力攀升很快。
这日,我下山回来,天空飘着细雨,淅淅沥沥,雾气袅袅。我远远看见一白衣女子站在洞口,肩若削成,腰如约素,青丝垂肩,缥缈出尘。走近些看眉眼如画,一点朱唇,明眸善睐,肤若凝脂。这绝色的女子,在一片氤氲中,亭亭玉立,但笑不语,这副柔情绰态,气若幽兰。
“白素,恭喜你修成此身。”我微微颔首,由衷欣喜。诚不负她千年锤炼,如今这幅身姿,连我都为之惊艳。
“小…青…。”白素挪动双腿,走的很是不稳,声音也语调奇特,令人忍俊不禁。
可能是今日才刚修成,还不适应,我满脸笑意,“慢慢来,会习惯的。”
“我想给你惊喜,却被你,一眼认出来了。”白素一字一字的吐出一句话,模样很可爱。
我莞尔,“如此超凡脱俗的女子,人间难寻,求之不得,又怎会凭空出现在我洞府前。”
白素面颊绯红,眼波流转,“我这模样,可好?”
“令我忘餐。”我柔声说道。
白素脸红到耳根,含笑未答。
近段时间,白素时常对着铜镜练习表情和动作,模仿人类的举止。可就是走不好,她说人类的脚太难掌握平衡了,老是摔跤,不如蛇身方便。
这日,她在洞口树荫下的地上趴着打盹,一副安然自得的表情,美人面朝黄土背朝天,这幅画面还真不和谐。我滑到她身边,她眯着眼睛看了看我,“怎么了?”
“你这姿势十分不雅。”我面带微笑,打量了她一番。
“习惯了,我肚子朝上躺着,没安全感。”白素侧了身,睡眼惺忪,擦了擦嘴角的口水。“做人就是累,老是困。”
“你现在人模人样了,可愿随我去外面走走。”我问向白素。
算起来距离彭来祭拜还有不少光阴,这段时间我已把远近的村落都调查了一遍,发现人间商朝疆域,左孟门,右太行,常山在其北,大河经其南,邦畿千里。我所在的这一带属于商的外服,竹方国,与商王属于臣服关系,是个很小的邑。而商的四方四土中,属羌方、鬼方、周方、人方这四个诸侯国最大,也最有实力,与商的关系时服时叛。当今,商都王畿在沫邑,又叫朝歌,其外七十至一百里内属于商王直接控制的区域。
“你要去哪里?”白素坐起身询问。
“朝歌。”
“啊?你要见人皇,商王?”
“恩。”我颔首示意,对这人皇如今的作为,我颇有疑问。据看到的一些典册记载,成汤建商,除了成汤把国家治理的很好以外,其余的多数时间国运不济,君与臣、统治内部之间充满了杀戮。商王太甲潜回王都诛杀了重臣伊尹,在经历了“九世之乱”之后,帝乙的少子,辛即位,也就是现在的商王。这帝辛更是穷兵黩武,四方战事不断。
“这……也好。”白素起身,“我早就听说朝歌富庶,四方四土的邦伯均要五服,也就是纳贡,想必定是繁华,玩乐的东西也是这荒郊小国没有的,不如就跟你走一趟。只是……”
“什么?”我问。
“只是,我现在虽是人身,可模仿人类的样子还是不太像,况且一介女儿身独行,外人看来会有质疑,也多有不便。”
我颔首,白素说的也不无道理,“若我化为人形,与你一同呢?”
白素丹唇微张,错愕的望着我,“小青…你能幻化人形?”
“可以。”我答完,变催动真气,施了个幻化之术。纵体一跃,赤脚着地,化身一身材修长,乌发垂肩的女子。
白素的一张小嘴此刻张的大大的,一副神不附体的样子,瞪着铜铃般的双眼盯着我,一动不动。
我身材比她高些,便低头看向她问道,“如何?”
“……”白素仍是一动不动。
我用手碰了碰她,这么多年未曾幻化人形,手指用的都不太熟悉了。
“……”白素依旧没有回过神来。
“你还要看多久?可否先给我找件衣服,我未着寸缕,有伤风化。”我看着她呆滞的小脸,笑着说。
“天!啊!”白素终于从石化中有了点反应,可瞬间瘫软在地,“你…你…”
我看着她说话都快咬到自己的舌头,看来我幻化的人形着实吓到她了。
“你…你竟是女的?”白素接连摇头,“不对,你是男蛇。竟能幻化女身,你,你是雌雄同体,你果然是昆仑的神族吗?”
我无法答她,只说,“我是什么不重要。”
白素缓了好久,终于像忆起了什么,飞奔进洞中,取了一套人间女子的衣物给我。“快穿上吧。”
我穿戴整齐,衣服稍小,但只是蔽体,也无大碍。“这样可否前往朝歌?”
白素在我穿衣的过程中,目不转睛地看着我,仿佛怕遗漏一丝细节,久久都不答话。
“也罢,我自己去吧。”我见白素始终没有反应,便理了理衣袖,往洞中走去。
“你知道吗?”白素幽幽地说,“我曾听母亲说过一个故事,人类最初的一男一女,是被一位昆仑大蛇诱惑,吃下禁果,才在自然界繁衍生息的。我当时问母亲,那条大蛇要长成什么样子才能诱惑人类始祖,母亲没有回答我。”白素起身,缓缓地靠近,抬头望向我,“我觉得,今天我终于知道答案了。”
我眉头紧锁,盯着白素,难道她知道了什么,识出了我的身份?
“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吗?”白素的眼睛闪着光,“我不知道怎么形容,已经不是美可以比喻的,超越了感官。我不知道昆仑大蛇长什么样子,但若是你这样,我心服口服。”
“你想多了。”我没放过白素的任何一个表情,发现她并不知道我的来历,才放下心防。
“难怪你不答应和我在一起。”白素耷拉着脑袋,叹了口气,“我怎么配得上你?”
我看着她一副挫败的表情,实在无从解释。
“没事。”白素苦笑了一下,“你要是不嫌弃,让我跟着你吧。”
我疑惑地看着她,白素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,“你要去朝歌,我当然陪你去。但你以现在的样子出现,走出这山谷,估计不用几日,名声都传到朝歌了。”白素眼睛转了转,“你需要变一变,女子的样子不行,可以扮成男子。”
“好。”对我来说男女本就没什么两样,况且我身材高大,扮成男子,也不易被人察觉。
“我准备一下,让你脸的部分尽量少露一些出来。你需要尽量收敛气质,显得粗俗一些。”
白素说完,便要去村里走一趟,取些男子的衣帽回来。刚出去,又迅速折返回来,喘了口气,正色道,“小青,我也不瞒你,第一次遇到你,我就看上你了。后来我们经历了很多,我确定我是爱上了你。可今天看到你现在的样子,我估计我很难再看上其他蛇类,这就叫曾经沧海难为水。所以…”
“恩?”我听白素一连串的表白,不明白她要做什么。
“所以,你必须负责。在我爱上其他人之前,我要跟着你,哈哈。”白素狡猾大笑,竟把这莫须有的罪名扣到了我头上。
“好。”我笑了笑,她红彤彤的小脸上有着得逞的喜悦,只要没有危险,她愿意呆在我身边,就随她吧。
白素同我扮作贩卖棠梂子的商贾,出了竹方国,一路向南,已有半月。在她精心的巧扮下,我是一位身材颀长,满面胡须,辫发上盘头顶,戴高巾帽的男人,而白素则是我的妻子,卷发如虿,身着缟素的麻布衣裳,戴了一些简单配饰。
这一路倒也过得闲适,路过市集,便靠贩卖些棠球子掩人耳目。商人嗜酒如命,上至王公贵族,下至寻常百姓,皆乐于饮酒,经常能看到路边喝得酩酊大醉的人。因棠球子有解酒的功效,所到之处供不应求,我们无心插柳,可生意却做得出奇的好,半车的棠球子都卖完了。白素赚的钵满,沾沾自喜,看她数钱的精明样子,实在有种守财奴的风范。
我们过了沂水,东海之滨,便是人方国的地界。人方地势平坦,远近没有高山,日照强烈,一望无垠,非常适于农耕生息。
这日,抵达人方城外,我见天色已晚,便在附近寻了一驿站修整。不同于其他地方,驿站里空无一人,摆设也堆积了些尘土,像是许久未曾住人。我和白素自然不忌惮这些,便随意住下。
是夜,忽听屋外脚步声纷沓,似是有一队人马由远及近。白素向我使了个眼色,我穿戴好衣物,掩了房门,出外查看。
只见数十具火把,照亮沿途。一队官兵护送密密麻麻的人群从城郊过来,民众摩肩接踵,浩浩荡荡,但却出奇的静谧,在官兵的催促下低头疾走,表情凝重,无人喧哗。
我站在驿站的门前,为首的兵吏骑马驶来,高声问道,“何人深夜在此?”
我稽了稽首,答道:“在下自竹方国来,以贩卖山果为生,一路倦怠,在此歇脚,想等明日天亮,去城内市集寻些买卖。”
兵吏五大三粗,偏腿下马,举着火把靠近我的脸,上下打量,像是在确认我不是作奸犯科之辈。我则坦然自若,低首垂目,一副谦卑的模样。
“明日不必进城了,市集早就关了。”兵吏似乎满意我的态度,大喝一句,“我人方宵禁一年有余,你等商贸小人,夜晚随意乱走,后果自负,我劝你速速离开。”
说罢,兵吏看向屋内,犹豫了一下,正想进去。手下官兵却此时报说将军有命,速领兵进城。这兵吏怎敢耽误,便匆匆上马,朝城门驶去。
人群经过我身边时,我才看清,个个身着粗布麻衣,皮肤黝黑,都是些寻常百姓,并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,有些还十分瘦弱,年轻者年迈者皆有。其中一花白头发的老者,步履缓慢,似是有什么疾病在身,看见我,摇了摇头,仰天唱到:“嘒彼小星,三五在东。肃肃宵征,夙夜在公,寔命不同。嘒彼小星,维参与昴。肃肃宵征,抱衾与裯,寔命不犹。”
他这歌词说的明白,这队人是被国家征了兵役,他们并不愿意参军,却要抛弃家人,赴战沙场,役夫之悲,恨命运之不公。在他的感染下,人群中呜咽声起,悲伤的情绪蔓延,左右的官兵见状挥着刀戈,加紧役使。
人群逐渐远去,我也回了屋内,见白素还未睡下,便说,“你听到了?”
白素点头,“我听说商王和人方连年征战,死伤无数。现在看来,这东边果真不太平,连老弱病儒都征来打仗。”
“恩。”我决定天亮后化为蛇形进城看看。
一夜无言,次日进城,街道满目萧条,人烟稀少,多数百姓足不出户,紧闭门窗。我所见房屋内多是女人和孩子,未看到一个壮丁。听一老妇抱怨,庄稼烂在了地里,都无人去收,分管农业的“藉臣”和“牧正”都去带兵打仗了。再到练武场,乌央央人头攒动,除去部分身着盔甲的士兵,大部分都是平民,烈日炎炎之下,正手忙脚乱的参与操练。几位将军模样的人分别站于四周城郭之上,或云淡风轻,或眉头紧皱,俯视士兵的样子,如同看瓮中鱼肉。人方国物资并不匮乏,却举全国之力伐商,嗜武好战之心可谓穷极。看来人方与商之间积怨之深,由来已久,如今国仇造就了民怨,苦的还是百姓。
此时,一队人由内城向练武场而来,声势浩荡,速度缓慢,中央一华丽伞盖之下,是一八人所抬的步辇,辇上之人,头戴高冠,冠向后背,扉棱突出,虿尾发髻。身着华服,遍饰云纹,手置胸前,跣足而坐。
看这排场,此人定是人方的王了。王登上城郭的这一路,周围的大小官将,均叩首拜服,他则高高在上,气定神闲。我隐了身形,紧随其后,到了城中最高的楼阁,王下了步辇,坐在了丹樨之后,群臣手执牙笏,伏在地上,等待王令。众人均着武将服饰,并无文官。
一旁的执殿官站出两步,替王宣旨,“今日早朝,王告群臣,周人济我,天佑人方,速练神兵,择日破商。”
群臣交耳,前排一人,似有些犹豫,刚欲出列禀告,便听执殿官接着说,“凡有功者,封官进爵,欲怠慢者,严惩不贷。”
听出王的决绝,那人眉头紧皱,同其他人一起执笏叩首,领命称诺。王即起身,乘辇回宫,众人也纷纷退下,继续操练去了。
大战在即,已如箭在弦上,人方这一役,福祸难定。我见日上三竿,便出城与白素汇合,此地已是多事之秋,不宜久留,收拾妥当便离开了人方。
来到人方城郊,白素停下说道。“接下来向西走便是朝歌。不需半月路程,便可到了。”
“我们先去周方,再到朝歌。”
“为何?”白素不解,“商都与四方犬牙交错,鬼方,羌方,周方,都在朝歌的西面。我们先到周方,岂不绕远?”
我望向白素,“周方名声如何?”
“听闻西伯侯昌,素有贤名,善演先天之术,又知人善任,礼贤下士,百姓富足,安居乐业。”白素说道,“但听说,商王因忌惮姬昌,将其击杀于羑里,斩首示众。商王还称姬昌既善演算,却算不到自己命殒,言过其实。之后,周人献上七香车、醒酒毡与白色猿猴,以表忠心,求得商王宽恕,愿世代称臣,这才免于征伐。如今的周王姬发,是姬昌之子。”
杀父之仇,周人又怎会由衷臣服商王,人方王说“周人济我”,想来人方大战的背后,定然有周方推波助澜。我这一路,街头巷陌,亦听闻了不少西伯昌的事迹,昌的祖父名曰亶父,是商王司农牧的牧师,有说朝歌便是他一手建成的,封西伯侯。其子季历继位,便大肆开疆拓土,先后攻伐始乎之戎,翳徒之戎,攻程方,攻鬼方,引起商帝文丁的注意,杀了季历。姬昌便是季历的儿子,承了侯位,善演易术,励精图治,勤于政务,周方让他治理的风调雨顺。他同其父一样,不愿臣服,故反心大起,征大戎,攻崇方,攻黎方,却败于商,帝辛杀之。
如今的周王姬发,可谓祖父,父亲都被历代的商王所杀,与商之间的仇恨,恐怕不共戴天。可帝辛明知周人虚与委蛇,却收了献礼,并未对周赶尽杀绝,可见这代的商王,自恃凌驾天下,目空一起,从未将周放在眼里。思及此,我便更加对周王好奇,是否如传闻般明君圣主,韬光养晦,国泰民安,一见便知。于是打定主意,绕过王畿,前往西岐。
我们取路孟津,过了黄河,径往渑池县,来到临潼关。这一路,因走的都是乡野小路,倒也顺遂。白素看了这许多的名山大川,内心久不平静,便常与我论道,大多围绕这一世与上一世,下一世的关系,探讨的都是些本源的意义。我实则不太清楚她口中“世”的概念,但我想,她想问生命的循环往复,也就是道。
在渭水河畔,我与白素席地而坐,被她问得多了,便随手拾起一根芦苇,对白素说,“你看这跟草,若我平着放在手上,草上有只蚂蚁,从左至右爬行,便会掉出边缘。”
白素点头称是,我将芦苇首尾相连,成一平面环状,“若我如此连接,蚂蚁永远只能在草的一面爬行,永远到不了背面。”
白素托腮凝望,我将芦苇的一端扭转后,再首尾相连,呈一曲面环状,“若是这样,蚂蚁就可以爬遍整个芦苇的正面与背面,而不必跨过它的边缘。这就是生命的循环,也是生死的意义,生连接着死,死连接着生,道就像这根芦苇,承载着一切的生命,而生命之于道,就如同这蝼蚁一般。”
白素陷入了沉思,久久不答,看模样并未听懂,她年纪轻轻,已能如此求知,我深感欣慰,便笑着说,“你需得参。”
“啊,太深奥了。”白素手捂着头,一副想破了脑袋的样子,十分滑稽。
“前面过了汜水,便是西岐。”我说道,这一路风餐露宿,也着实苦了她。
“好。”白素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尘土,“我前几日偶然听人提起,现在西岐聚集了许多修道者,好像发生了什么教派之争,你我要多加小心。”
收拾妥当,我们迅速启程,过了金鸡岭,便是首阳山,走过燕山,前至西岐山,过七十里,终至西岐城。这次并未有官兵阻拦,顺利进了城内,我担心白素连日疲累,便先寻了一客栈住下,让她稍事休息。
白素食指大动,点了一桌的饭菜,也顾不得形象,风卷残云的饱餐了一顿,惹得邻桌频频侧目。见我在旁饮了些酒,正自斟自酌,便摇了摇头,“不行不行,我陪不了你,这酒太烈,一口都喝不了。喝完定会现出…”她左右看看,压低声说,“原形。”
我笑了笑,望着杯中之物,平淡如水,全无什么味道。白素吃完尽了兴,倒来了精神,久闻西岐热闹,非要前往街市看看。
我们来到城中市集,确实是一副民丰物阜的太平景象,行人让路,老幼不欺,市井谦和。白素见商铺中的璀粲罗衣,珥瑶华琚,金翠首饰,惊得移不开眼,感叹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细腻的服饰,这周方掌管手工的“多工”,定是个旷世人才。
我实无什么感觉,这等精美程度的饰物,也无外乎是人力所为。以前滕的首饰盒中,我为她访遍昆仑的能工巧匠打造的那些,才是鬼斧神工,且世间唯一。在我失去滕,万念俱灰之余,将那盒首饰丢进北冥,沉入了海底。饰物再美,没有了主人的鲜活,也就成了冰冷的遗物。
见四周并无异样,便交代白素,我要去别处走动,她可尽情的滞留在此,晚些时候,于客栈中汇合。
“太漂亮了,想买。”白素眼睛闪着光,看向我。
“买。”女人对珠宝美物,是永远都追求不够的。看着白素欣喜的样子,只要她喜欢,既然只是金钱能买到的,何不博她一笑。
我走出商铺,便听周围人声鼎沸,拉住一位担柴小贩询问,“出了何事吗?”
小贩看了看我,满脸笑容,“你这外地人真有福气,今日周公旦在城外的灵台占卜,快去开开眼界吧。”说着,忙放下肩上的柴,随人流一起奔往城外方向。
我便也紧随人群,来到了城外。见远处有一高坛,大气磅礴,上圆下方,由青、红、黄、白、黑五色土铸成。四角铸四时之形,左右立乾坤之象,上合天心四时,下暗地户五行,中调人意风雨。此台造的颇合昆仑规矩,倒是不虚“灵台”之名。
坛上正中端坐一男子,身着缟素绸衣,仪态缥缈,双目微敛,聚气凝神。此人仪表堂堂,容貌端庄,虽年纪尚轻,却颇有威仪,进止雍容。四周八位是身着华服的卜、巫、史等官员,分别站于八个方位。巫的穿戴最为复杂厚重,司职也最高。他头带半人高的金盔,冠身不透空,装饰雉羽,嵌满宝石。身上严实地裹着玄色长袍,衣长拖地,上面绘有密密麻麻的星象图。他面向素衣男子而站,硕大的黄金面具罩住脸,整体划一,纹丝不动,连呼吸都难以察觉。其余的卜、史等七人,分别穿着不同质地、颜色、图案的衣服,脸上均附着青铜面具,严峻狞厉。服饰代表严格的等级制度,巫司神鬼,卜掌封官,史告祷词。
只听作乐声大起,金、石、土、革、丝、木、匏、竹,八音乐器,振聋发聩,足以荡人之邪,存人正性。周围百姓心悦诚服,沉浸其中,无不伏地叩首。我随左右一同跪下,乐声持续很久,忽而骤停。
抬头看向坛上,见中间男子起身,仰面苍天,深吸口气,一旁的史官高声念了祷词:“皇天在上,后土在下,日月盈昃,辰宿列张。吾乃西伯姬昌之子,姬旦。吾父乃仁人君子,贤德丈夫,事君尽忠,事亲尽孝,交友以信,视臣以义,治民以礼,处天下以道,奉公守法而尽臣节。而今,商王无道,宠信奸佞,不进忠言,穷兵黩武,无故羁吾父于羑里,七载守命待时,身为人子何以得安。想吾始祖后稷在尧为臣,官居司农之职,相传数十世,累代忠良。而吾祖父季历为文丁所诛,吾父姬昌又为辛所困,苦楚万状,吾何忍蔑视父亲,独善西岐而不营救,自为喜悦。今天心未顺,四方水旱不均,降灾下民,未有不因商政失德所致。吾顺应天命,开坛问卜,欲伐朝歌,以救父亲,骨肉重聚。兵谏商王,痛改前辙,去谗远色,勤政恤民。不免试作礼乐,齐集文武,请驾临轩,请神示下,此去成功,则天心效顿,国富民丰,天下安康,四海受无穷之福矣!”
祷词毕,周公旦闭目聆听八方之气,巫卜史八人均静静矗立,坛下众百姓亦无人敢发出声响,皆等待神的降临。祷词中,姬旦所言,其父被囚羑里七年,而据白素所说,姬昌七年前就死了。此中出入,十分微妙,可见于商来说,姬昌已死。而于周而言,姬昌又必须还活着。商汤六百年基业,看似一盘散沙,日薄西山。实则对周而言,仍是树大根深,固若金汤。讨伐兵谏,改朝换代,若不名正言顺,则人心向背,无以服天下,而营救西伯侯,显然是面最正义的大旗。国之大事,在祀与戎,伐商之际,必须请神问卜,禀告天地,同时亦昭告万民,师出大义,众志成城。周王室七年对外密不报丧,忍辱负重,等的就是今天这个机会,可见其运筹帷幄,纵横捭阖之高明,若真是这玉面的周公所为,其人不可限量。可命中注定,姬旦不是西伯侯的继位者,他哥哥姬发才是,而今站在灵台祭祀的却是他,这个中玄机,便不尽可知了。
须臾间,一阵风云垂降灵台的西北方位。在堪舆中,此风曰厉风,乾气所生。泠风小和,飘风大和,厉风济,则众窍为虚。可见来的这位神灵地位尊崇,法力甚高。坛上几乎是同时,巫蓦然抬头,周公双目如炬,只见他迅速跪下,伏地叩首。巫则呼吸短促,全身颤抖,乱蹦乱跳,向左右砍打,看似十分痛苦。其余七人纷纷上前,用力按住巫的手脚身躯,却力不从心,压制不住,后七人奋力扑上,总算没再让巫挣脱。见他摇头晃脑,大口喘气,口中发出“斯斯”声,我听的真切,说的是我昆仑蛇族的语言。众人将他架起,双脚离地,抬到周公面前,周公抬头,与巫对视,巫在其耳畔,小声说了几句话,看口型,仍使用古蛇语。周公看似心领神会,得了圣谕,了然于胸,随即叩拜领旨。
此时巫突然痛苦大作,捶打自己,众人见状威急,忙解开他的头盔和面具,其已口吐白沫,神志不清,全身浸湿,气若游丝了。所谓,请神容易送神难,这位巫是死是活,就看造化了。
坛上惊天动地,坛下众百姓亦被请来的这位神族震慑形骸,皆两股颤抖,心惊肉跳,汗如雨下,乱成一团。于我来说,倒真是不虚此行,算是见到了主管人间之事的蛇族,看他的排场和动静,其地位在族内应该很高。只是如今昆仑蛇族,要靠附身来现世,却不能显出本体,当真如白素所说,退居了地界,可悲可叹。
我正沉吟之际,猛一抬头,见坛上一束目光直盯着我,眼神中充满了探究和不解,正是周公。我与他对视,心想此人果然不凡,我极力掩藏,他竟于芸芸众人间一眼识出我。见他仍盯着不放,此时隐身遁走亦不是办法,何况我心怀坦荡,便对他使了个眼色,大意为,“无心滋扰,再会”。于是低头起身,混入人群,回西岐城去。
回到客栈房中,白素已在等我,她收获颇丰,身披素罗衣,头带玉簪,脚着文履,尤其耳畔的一对明珠,十分耀眼。
“好看吗?”白素巧笑倩兮。
“秾纤得衷,修短合度,好看。”我如是说。
白素笑得如朝霞般灿烂,一把抱住我,靠在我胸前。“嘿嘿,你这闷葫芦,今天开窍啦?”
我见她如此高兴,便不忍推开她,顺势搂了她的肩膀,正想让她坐下,说说今日城外之事。
此时房门推开,走进一人,盘发束冠,身着青衫,腰间佩玉,一派华贵气度,正是今日灵台上的周公旦。他见我与白素正抱在一起,先是一惊,随即后退了一步,稽首道,“打扰了。”说完,长身而立,并无要离开的样子。
白素不明所以,一时没了反应,愣在我怀里一动不动。如此姿势,实在不雅,我推开白素,面向周公回了回礼,说道,“灵台之事,我已与阁下交待明白。”
周公目不转睛,片刻,缓缓道“我却不明白。”
“你是何人?”白素上前一步,面色一沉。
周公看了眼白素,似觉出不妥,便正了正神色,低声道,“未曾自报家门,是我的失礼,在下周公旦,此番是有要事来寻这位……”他眼神飘向我,带着丝玩味的表情。
“公子旦?”白素听了一惊,随即朝我使了个询问的眼色。对祭祀的事,她不知情,眼下西岐如此位高权重之人找上门来,白素自然担心,“你…何故来寻我夫君?”
周公看向我,眼波深沉,如一翦秋水。我心下明白,此人在神族降身之时,不失分寸,宠辱不惊,可见城府之深,绝非等闲。我此时想在西岐全身而退,怕是不可能了。既来之,则安之,便拍了拍白素的肩膀,说道“无妨,你且先到屋外等我。”
白素紧蹙眉头,看着我的眼睛,见我神色无恙,便十分不甘愿的侧身出了房间,临走前仍不安地回头。
外面的随侍掩了房门,四周寂静,只见周公席地坐于几案之后,面色柔和许多,嘴角带笑道,“不必拘束。”
我不甚知晓人间的礼仪规矩,便也坐下,沉声说,“公子此番前来,所为何事?”
周公笑意甚浓,手中摆弄几案上的酒杯,“想必你是听懂了神所降下的旨意。”
我垂了眼帘,默不作声。他倒是开门见山,我的确是听懂了那蛇族的话,也知道这对周方至关重要,可人间的岁月对我来说,如白驹过隙,就算他们谋划的是这天下,我却并不关心。
“呵呵,你不必答我。”周公放下酒杯,“台下众人,龙蛇混杂,盟友、敌方、细作、平民、甚至修道者,比比皆是,唯独你,哪方都不是,却身怀异术,通晓神语。你在西岐,该是为何呢?”
“公子谬赞,你年纪轻轻,便于灵台之上听八方之气,家国大事运筹帷幄,是人间不世出的英才。”我定睛看向周公,“我在西岐,是个异数,却不是你千古大计的变数。”
周公点点头,举目望向我,缓缓说道,“我家族一门,世代善演先天之数,有传是为昆仑神族所授,所存人世者,以祖母太任的占演最为精妙。我前来祭祀前,祖母于后宫召见我,对我说今日灵台之下,有一人超脱物外,我需多加留意。灵台上祭祀的仪轨间隙,我便注意到你,随即演了一卦,竟演不出你的开、休、生、伤、杜、景、死、惊八门,可见你不在人事,当真如祖母所言,超脱物外。又或者……”
“又或者你的占演之术,对我无解。”我看着周公惊讶的脸,平静说道,“你既说你族演先天之数,是承袭来的,那教授你先辈的人,恐怕并不知晓全部奥妙。”
周公沉默不语,眼神透出寒意,我倒是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,坚持了几万年的真理,突然被告知是不准确的,这种打击确实难以接受。然而,比我言之更甚的是,他所演的先天之数,缺了大半,仅仅留下了天、地、人格局。
“如我没有料错,你的演算过程中,以八卦定方位,八门记人事,配九宫刻天象地象之交错,九星八神画周遭环境。”我顿了顿,“是否?”
周公颔首,紧闭薄唇,神色凛然。
“此术为后天之数,演不出先天。”我微微笑道,“但公子演算境界之高,恐怕世间难出左右,堪称神算了。这人间之事,只要公子想算,足可算出九成。”
周公不言,过了许久,轻声说“我却算不出你。”
“日中则昃,月盈则食。全知与无知只有一线之隔,千万要小心自己的好奇欲望,尤其是聪明的人。”说到此,我不觉竟想到了伊甸中的那个女人,于是心生索然,便拿起周公放下的酒杯,用酒壶斟满酒,一饮而下。
周公见我不拘一格,稍显惊讶,随即说道“今日既然缘定于此,你我相遇,可否告知我你的姓名?”说完,亦斟满酒,拱手施礼。
“呵呵。”我若是告诉他我叫小青,他不知作何反应。“公子与其问我如此无关紧要的问题,不若由我为公子占演一挂,赠与公子,如何?”
“哦?”周公对我的提议倒是未曾料到,随即笑笑,“既如此,洗耳恭听,愿不吝赐教。”
我起身,望向窗外,一株枫树立于后院之中,此时正值深秋,枫叶彤红,随风飘落,与庭前屋外,相得益彰。我闭目凝神,施展灵力,向天地问了一卜。睁开双眼,见一众落叶中,独有三片,一瞬间较其他落叶速度稍快,齐齐掉到地上。我看了卦象,了然于胸。
“鸣谦,贞吉。亨,君子有终。”此卦是为一谦卦,艮下坤上,为地下有山之象。山本高大,但处于地下,高大却不显扬。
“如此甚好。”周公看向我,神情舒展,“也正如我所愿。”
“废商兴周,已成定局。周兴之后,公子需禀记此卦,有而不居,方能有始有终,君子之守,子孙之昌。”我看着这萧萧落叶,人间又是一冬。千古帝王又如何,无非是人人舌尖笔杆下的一出戏。周公德才高尚,若能看破这点,不执着那九五之位,退居幕后,不仅能兴扬周室,亦可造福四海,功德无量。
我二人负手而立,两相沉默,就这样站着看向窗外,平静祥和。
许久,周公低声问我,“今后…你要去哪里?”
“朝歌。”我如是说。
“可否不去?”
我转身面对他,“为何不去?”
“你可知,如今周能得此机会伐商,除了尽人事,也是听了天命。商王无道,沉湎酒色,这都事小,商王做的最错的事其实是弗敬上天。”周公低头看向我,“自帝武乙戏弄神祇,革囊盛血,以射天,商就自掘了坟墓。你可知截阐二教?”
“不知。”我向来对这些大教小派没有兴趣。
“这二教将众多修道的地仙分成了两派。据我所知,截教声势浩大,高人众多,但对天帝却不那么服从,而阐教虽然实力较弱,却都是天帝的直系。如今阐教扶持周,截教辅佐商,两教间斗得难舍难分。这场战争看似是商周之战,实则是天帝的权谋,人间不太平,天界也是血雨腥风,而暴风眼就在朝歌。你……” 周公蹙眉,“恕我直言,你一介女流,又无心权利争夺,不适合趟这趟浑水。此去朝歌,若被人盯上,恐难以像我对你这般,容易脱身。”
听他一席话,倒是让我加了警觉。我进到西岐,便察觉周围修道者众多,大多一身戾气,我还道世风日下,如今修道的都修成了杀人工具。原来是两教之争,要拼个你死我活,照周公的说法,这天帝以寡敌众,在下一盘大棋。
“…”女流,看来白素的易容,还是漏出了破绽。既已被识出,也没什么好掩饰的,“公子好眼力。”
“我见你第一眼,便知道你是女人。”周公莞尔一笑,歪头又打量了我一遍。“想必这易容之术,出自门外的那位女妖…额女仙?”
“如何?”我侧目说道,倒是对他看出白素的身份不甚奇怪。以他演术的能力,算出白素的前世今生也是手到擒来之事。
“手法倒是不能说拙劣,只是你的长相……”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,情绪难以察觉,顿了顿说,“罢了。”
只见他解下腰间的玉佩,交予我面前,低声道,“你若当真要去朝歌,发生了什么危险,便去闻太师府,将这玉佩交予他,便可解困。”
“多谢。”接过玉佩,还带着温热,细腻润泽,中间镂雕一螭,形态栩栩如生。我当时也未曾多想,便收下了。后来得知,在人间,这玉佩轻易要不得。
周公喜形于色,会心一笑,向我稽了稽首,道“如此…,便不打扰姑娘了。” 说完,出了房门,随行侍卫护送左右,绝尘而去。
白素见他离开,忙进屋内,仔细打量我,确定我丝毫无碍,才松了口气,“急死我了,你们说了什么说了这么久?好在他及时给你放了,再不出来,我就要杀进来了。”白素气的两颊鼓鼓,一通埋怨。“我们尽快离开,西岐果然是非之地。”
我笑着看她娇嗔的模样,真是没心没肺。她这一身的朝气,倒是令我这连酒都尝不出味道的老蛇着实羡慕,青春真好。
白素一夜辗转反侧,睡得很不踏实。早早起来,便着手为我易容,十分用功,想必是怕我再露出破绽,左右折腾了个把时辰,才终于满意。我们即刻起身,离开西岐。
路过集市的时候,我发觉杂役耳目众多,就这样匆匆离开,不免惹人怀疑。便仍旧佯装商贩,售卖剩下的棠梂子。只是这次,白素脸色阴沉,对来往的顾客,爱答不理,所开的价格也未加思索,高的离谱。可谁知,她越是这样,反而询价购买的人越多,不一会竟排起长长的队伍。
“啧,奇了怪了。”白素凑到我身边,低声说“我不想做生意,生意却自动上门。”
我双手环胸,靠在一棵树旁,看着络绎不绝的客人,调侃道“难道是因为你太好看了?”
白素脸颊飘红,嘴角带笑,“你…乱说什么。”转头瞪向我,“都什么时候了,现在这样,我们怎么离开?”
这倒是有些不寻常,棠梂子好卖,也不至于到了争抢的地步。我看街道另一侧买面粉的小贩生意惨淡,频频叹气,便走到他身边,递出了几颗棠梂子,“这位兄弟,我今日是交了什么好运?生意突然这样好?”
那小贩瞥了瞥我,接过棠梂子,倒也不客气,“听你口音是外地来的?”
“正是。”
“哼,还不是那帮花痴。”小贩连忙把棠梂子揣进怀中,“昨日周公灵台祭祀,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不知从哪听来,说周公回宫的时候,手里拿了颗棠梂子。今日一开集,市面上本就少的棠梂子一扫而光,你出摊晚,这不,现在坐地起价了。”
小贩继续愤愤不平,“你说这周公是何等人物,满腹经纶,治国有道,还一表人才,英俊潇洒,那些女人也不想想,自己哪里配得上人家。旁人也就算了,我家里那个母夜叉,也迷周公迷得要死,今早一起来,就叫嚷着让我给她带棠梂子回去。你说我今天一两面都没卖出去,拿什么给她买?”小贩随即咧嘴一乐,“不过,有了你给的这几颗,我也能交差啦。”
原来如此,这周公旦桃花倒是不少,也难怪。我摇摇头,无奈一笑。
“哎,我是没你这么好命,有个这么漂亮的小媳妇儿。”小贩看看我,“不过,你都挣了这么多钱,她还是闷闷不乐,绷着个脸。要我说啊,不能太惯着女人的脾气……”
“呵呵,是我管教不严,多谢。”这小贩说话着实逗趣,市井气息虽然庸俗,但却充满人情。
我回到白素身边,看她神情乌云密布,颇为烦躁,便揪了揪她的脸蛋,“给为夫笑一个。”
“你…”
“我已问得清楚,看来我们是托了周公的福,大赚了一大笔。”我笑着说,“放心,照这个速度,午时之前,定能卖完,我们便能出城了。”
白素哼了一声,也没多问,便安心去做生意。
少时,果然售罄,我们收拾妥当,便拉着空车,出了西岐城。一路上,白素都在缠着我问昨日祭祀之事。我见已行到了城郊,四下无人,便说:“灵台上,那神族的口谕,东边人方战事爆发,便是西岐起义发兵的时间。具体的日子都已订好,算算也就剩个把月的时间了。我们这时去朝歌,有些冒险,须速去速回,赶在大战前离开,回到竹方。”
“小青,你...听懂了神语?”白素愕然,不可置信。
“…”坦白说,我只听见了他明说的,却没听见他和周公的耳语。
“你…太厉害了吧。”白素连忙捂住嘴,左右看看。
我不再多做解释,想了想,看向白素,“你可知截阐二教?”
“啊?”白素回过神来,点点头,“知道啊。”
“什么来历?”
白素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,缓缓说道,“这就说来话长了。截教是为通天教主所创,是如今修道者中势力最大的派系,门下仙人众多,有‘有教无类,万仙来朝’之名。之所以得此名,皆因截教门下弟子多为兽禽异物修炼得道而化形,不分披毛带角之人,湿生卵化之辈,皆可同群共教。截教主持道法自然,秉承天人合一,主张上道无德,下道唯德。所谓大道五十,天衍四十九,而遁去一。这遁去的一,就是截教所要截取的一线生机。而阐教为元始天尊所创,门下为首的十二金仙实力最强,所收弟子皆出身正统,一脉相传。所谓夫易彰往而察来,而微显阐幽。阐教主张奉天承运,以顺应天道之势,遵守天道之意立教。”
白素正色道,“其实这两派,本就是同根同源,但各自对道法的理解,都有些偏颇。一千五百年来,二教发展的越来越庞大,却越发偏激,仍不斩却执欲,犯了红尘之厄。听闻天帝给了个‘道德不全’的名义,让这两教弟子门人,经历杀劫,这才导致如今的斗争激烈。”白素顿了顿,“我在遇到你之前,最大的愿望就是入截教修仙。像我这种兽类,修成人形,已经是几辈子修来的造化,若能再得截教仙人传授,那真如一步登天。不过…”
白素看向我,眼睛里闪着光,“不过,我和你出来走的这一趟,却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心意。我这些天看着那些修道者,满身污浊之气,逞强好斗,道法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意义。普通百姓在他们眼中,如同草芥,这不是我想要的。我想要天下五谷丰登,百姓安居乐业,弘扬道法,与人为善,而不是做派系斗争中注定被牺牲掉的一颗棋子。”
我静静地听白素说完,这小姑娘如今能有这般领悟,着实令我刮目相看,“你要做散仙?”
“哈哈,证得出就做神仙,证不出就做妖。”白素起身靠近,抬头看着我,“无拘无束,逍遥自在。”
我低头笑笑,想法很好,也很聪明,但仍是幼稚了些。她不知天地之间,一切的自由都得靠足够强大的实力才能获得。任何人,任何事,包括我,道承载了生命,道也束缚了生命。所谓的自由,不过是人们追逐的一个梦罢了。
我和白素一路东行,过了潼关不远,便是商邑。许是大战前的宁静,我们这一路所见的村庄并无什么异样,耕事劳作,大都井井有条。只是越临近朝歌,便越少见到年轻女子,问了些村民,均三缄其口,避而不答。
“传闻帝辛贪婪好色。”白素道,“难道都被抓进了他的后宫?”
我暗自思索,以目前商邑的赋税,恐怕不足以养着这么多后宫。商王若爱美女,大可选拔佳人,而不是把适龄女子全部抓走,这里面必定有些蹊跷。
“赶路吧。”我对白素道,“你需谨慎些,多作遮掩,尽量避人耳目。”
白素称是,于是加快步伐,简装行进,不日便到了朝歌。
我与白素在城门外的一处树荫下站定,眼前六百年基业的成汤王畿,宏伟壮阔,高大巍峨,城垣盘踞,肃穆庄严,诚不负“邦畿千里,维民所止”之美誉。城门守卫众多,对进出的行人逐个排查,我们正思量进城的对策。便见远处有一人骑马飞弛,其后还跟了不少随侍,朝我们的方向奔来。霎时间,这队人手脚利索,便将我二人围了。
“坏了。”白素低声说。
我皱了皱眉,侧身挡在白素身前,定睛望向马上之人。此人黑面长须,身穿皂服,腰束丝绦,看身形气质,是位修道中人。
虽然对方来者不善,我还是稽了稽首,道:“阁下这是何意?”
只见那人捋捋油亮的胡须,侧首看向我身后的白素,语调轻窕,“乖乖交出你那小娘子,我倒是能留你一命。”
白素一听是冲她来的,先是一惊,随后怒不可遏,说道:“我与你素不相识,你为何要抓我?”
“哟呵,脾气还挺冲。”那人偏腿下马,靠近白素,上下打量,“啧啧,真是个美人儿呀,只可惜,只可惜…”随后转头看向我,“怎么非得跟个这么没能耐的小白脸儿呢?”
原来是个登徒子,觊觎美色,不择手段。我示意白素后退,沉了口气,看向众人道:“一起上吧。”
那人连同他的随从先是一惊,而后狂笑不止,“哎呀哎呀,小白脸不愿意了,口气还不小,来呀,将他拿下。”
随从们得了令,手持武器,一拥而上。我负手而立,随意掐了个诀,催动灵力。周围气流汹涌,风卷残云,一众人无法近身,均被弹飞出去,倒地不起。
那人见状惊愕不已,瞪眼望向我,“你…你…你怎么?”
我大步走向他,不等他说完,灵力汇聚手掌,抬手一击,正中他胸口。
那人被震的后退十多步,立即手护心门,缓了好久,直到一口鲜血喷出,这才说出话来。“好道法!我大意了。”只见他缓缓起身,喘着粗气,“没想到我乌云竟着了你的道。怪我眼拙,既然是道友,今日就杀个痛快。”
说完青筋爆出,两掌相对,置于脐下三寸处聚气,随后猛地一跃,朝我扑来。我依然负手而立,释放气障,与他对峙。这乌云气力浑厚,且周身粘湿,水汽蒸腾,与他过招,宛如置身于煮沸的江河之中,若是寻常人等,怕早已被他溺死。他被我刚才一击,打得有些不支,但几番胶着,仍不落下风,其道行之深,并不是寻常角色。
我刚到朝歌,就被盯上,绝非偶然,眼下须速战速决。于是双眼微闭,汇聚灵力于头顶,心念一咒,睁目抬手,打向乌云。眼下我的修为虽与当年不可相比,但漫过乌云还是绰绰有余,只见他瞬时被弹飞出去,倒地不起,怒目圆瞪,全然不可置信。
我见他已无力还手,随从们也四散而逃,便转身看向白素,“走吧。”
白素瞠目结舌,呆呆站立,看看乌云,再看看我,一时竟然说不出话。
我看她没反应,便拉了她的手臂,背起行李,朝城外方向走去。
没走几步,便听身后一声炸响。转身望去,只见乌云鳌头人身,手持玄锤,跨步而立,四周弥散着紫气。
果不出我所料,这乌云是个水生的,但见他那鳌头之上,有两条金须分外鲜明,摇曳生姿。虽然乌云人形是丑陋了一些,但原形倒是一条神采奕奕的鳌鱼。他祭出的法宝玄锤,也着实有些年头,想必其身世背景还不简单。我心下十分无奈,杀了他,背了条鱼命,惹得一身麻烦,不杀他,看样子也走不了。
但听乌云大喝一声:“今日便要将你碎尸在此。”说完便举锤来打。
我心生恼怒,眉头紧皱,既如此穷追猛打,也躲不开了,该着这不自量力的小鱼今日命丧此地。于是腾身而起,双手结印,朝他鳌头的命门打去。
此时,忽听身后有铜环声响,有一女声不徐不疾地说:“手下留情。”
那女声清脆悦耳,犹如天外之音,直达神明,四个字便将我的杀念浇个干净。我忙解印收了灵力,转身望向来人。
来者是位中年妇人,慈眉善目,容貌端庄,长发挽起,嘴角含笑,颇具英姿。身着素衣,手持锡杖,锡杖二股六环,杖股篓文,形制宏伟,精美绝伦。刚才的铜环声响,想必便是这锡杖发出,其声如水滴穿石,扣人心弦,实乃世间罕见的奇宝。妇人身后,跟着一位童子,身穿水合衣,手执竹枝,面颊粉红,甚是可爱。
我稽首恭敬道:“在下妄动杀念,实在失礼。”
妇人定睛看了看我,眼带笑意,回了回礼:“是这金须鳌鱼咄咄逼人,才叫道友动了怒。吾与此鳌是有缘之客,今日便想化它归吾西方,不知道友可否方便?”
既如此,正合我意,于是拱手低头,“道友请了。”
乌云大怒,“你二人,欺人太甚,如此奇耻大辱,我怎忍得?”说完拎起玄锤打来。
妇人嘴角含笑,“乌云仙友,这混元锤你使得不精。吾乃是大慈大悲,不忍你命丧当场,平昔修炼工夫化为乌有。吾不过要与你兴西方教法,故此善善化你,幸祈急早回头。”
“一派胡言!”乌云怒发冲冠,一把混元锤卷起旋风,砸向妇人,震得飞沙走石,地动山摇。
风沙过后,妇人毫发无伤,一派祥和,岿然不动。我这才察觉,眼前这妇人,只是法身,却不是实体,世间能以法身行走,自在逍遥,无罣无碍者,其灵力之深,实不可测。
妇人浅笑,缓缓说道,“水火童儿,将六根清净竹来,钓鳌鱼。”
只见那粉嘟嘟的小童子,向空中将竹枝垂下,霎时光华异彩绽放,裹住了乌云。
乌云惊慌失措,似一下没了气力,混元锤重重砸到地上,双脚不稳,摇了摇头,现出了原形,化作一条金须鰲鱼,剪尾摇头,上了钓竿。童子小跑上前,按住乌云的头,骑在鰲鱼背上,双手一拍,乌云便十分乖顺,腾云而起,径往西方去了。
不过须臾,那凶神恶煞的乌云,便被收服。我心中暗讨,这妇人是何来头?竟有通天的本事。于是靠近跟前,稽首道:“大开眼界,佩服佩服。”
“哈哈。”妇人爽朗一笑,“吾将它钓到八德池中受享极乐之福,总好过它葬身这红尘扰攘,是否?”
“正好。”那八德池想必是妇人养鱼的地方,对乌云来说也是个好归宿。于我,也少了一桩麻烦。“多谢相助。今日有缘相见,不知阁下的道号名讳,可否告知?”
“吾乃西方教一道人,道友可称我‘准提’。天机一到,还会相见。”妇人手拄锡杖,转身向东方走去,作歌而出,“大道非凡道,玄中玄更玄。谁能参悟透,咫尺见先天。”
杖环作响,准提道人消失在眼前,我一时怔住。虽道不明缘由,但直觉她已看穿我的身份,未曾详谈,实在遗憾。我望着她离开的地方,一时失了神。
“小青。”白素唤我,“你没事吧?”
我回过神来,望向白素,她气息不稳,神色惊慌。
“真是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。”白素抱住我的手臂,双手冰凉,“那乌云修为远在我之上,刚才竟被一童儿,用根竹竿钓走。这…要是我…恐怕早就化为齑粉了。”白素冒着虚汗,眉头紧锁,“而且,乌云还有那么厉害的法宝,竟毫无招架之力…”
白素正说话间,朝歌城门大开,一队官兵骑马出城,朝我们方向而来,不一时便到了跟前。真是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,不知又生了什么事端。
来人为首者,身着甲胄,手持银枪,容貌棱角分明,刚直不阿。横马站定,银枪一指,望向我和白素,“何人造次?”
我无奈摇头,自打来了朝歌,所遇均是动刀动枪之辈,不知缘由,便被围剿。我催动灵力,抬手挥开银枪,皱眉道,“来者何人?”
马上之人一惊,许是未曾料到我竟有道法,转头看了看不远处乌云遗下的混元锤,再定睛看向我和白素,沉默少时,道:“我乃闻太师府上护卫余庆,乌云仙的随侍来太师府禀告求援,说城外有人与仙人斗法,但问阁下仙人现在何处?”
我沉默不语,实无从解释那乌云现下去了哪里,白素见我不答,上前一步怒道,“什么仙不仙的,我们与那乌云鳌鱼素不相识,是他一上来就要抢劫我这妇人,还要擒拿我丈夫,这是何道理?所幸他斗不过我丈夫,又被一道人收服,眼下已不知所踪了。”
余庆打量了白素,一脸迟疑,说道,“乌云仙乃我太师府上的要客,不可黄口污蔑。仙人道法高深,岂会轻易被擒?反倒你二人来历不明,甚是可疑。”
白素怒瞪双目,气愤道:“我还以为官家能主持公道,锄强扶弱。没想到你们包庇袒护,强扣罪名。我常听说闻太师忠君爱民,你既说你是太师的侍卫,却如此不分黑白,可见闻仲也不过是个假仁假义之辈。”
“放肆!大胆妖女,竟敢诋毁太师。”余庆火冒三丈,朝左右大喝道,“将他二人拿下。”
我见此情形,理了理衣袖,也无须多费什么口舌,怪我没听周公的劝阻,冒然前来朝歌。正抬手欲招呼这队官兵,忽然灵机一动。当时周公赠我玉佩,同我说过,若到朝歌受阻,便将玉佩呈到闻太师府上,即可化难。
左右眼下剑拔弩张,不若试试。我一手控住前排官兵,一手掏出玉佩,对余庆道,“见此玉佩,可还要打?”
余庆喝令周围停手,近前端看玉佩,大惊失色,忙下马拱手,恭敬道,“卑职有眼无珠,阁下竟是公子旦的人,失礼失礼。”
周围官兵面面相觑,见领头的下马行礼,也纷纷收起兵器,退到后面。
白素见状,十分不解,看向我,“怎么回事?”
我拍拍她的肩膀,缓声道,“看来我们要先到闻太师府,倒也省事了。”
“正是。”余庆上前,低声道,“近来朝歌多事,二位最好移步府上,想必这也是太师的意思。”
我点头应允,一路随余庆回了太师府。乱世之秋,险象环生,吉凶难料,我一路冷眼旁观,却还是惹得许多是非,人间真是个难以独善其身的地方。
大抵是因为活的时间久了,见了太多的世事变迁,我一向都话不多说。正如我和这三只眼睛的闻太师五目相对,彼此暗流涌动,却不愿开口。闻仲其人,确如传闻中的沉稳正直,贞烈高洁,额间的一目神通,白光数寸,可辨奸邪忠肝,人心黑白。 此刻他那目光,将我脸上的易容,烧了干净,照个通透。丹樨之后,太师缓缓起身,眉头紧皱,神情难以捉摸。
两旁的余庆、吉立二人均难掩惊愕,想必是看到我褪去易容后的真面目,未曾料到我是女人。我倒是并不在意,这易容术唬唬旁人倒是还行,面对道法高深的闻太师,实属雕虫末伎。既被识破,我亦不做遮掩,负手而立,正视太师。
偌大的厅堂之上,一派肃静,白素率先按耐不住,上前一步,施礼道:“拜见太师。”
闻仲面无表情,不发一言。少时,他闭上额间一目,白光消失,垂了眼帘、
白素见对方无回应,看了看我,直起身来踟蹰了一下,说道:“在下白素,乃青城山白矖之女。”
闻仲抬了下眼皮,终于大开了尊口,“既是白矖的女儿,也算是世侄女。百年前的那次变故,我截教之辈始终在追查,找到祸首,绝不姑息。”
白素眉头紧皱,低着头,眼睛瞪得大大的,强忍着不让眼泪掉出来,倔强地说道,“谢太师。”
我虽知道白素从青城到太行修行,是因家中遭逢了变故,却从未听她详细说过,现在看来此事非同小可,且与截教有密切关系。白素涨红着脸,努力平息了一下,开口说道,“太师做主,我与小青在朝歌城外,遇到乌云鳌鱼,他不由分说,便要…”
“此事不用再说。”闻仲打断白素,似是不愿再听白素解释,目光移向我,道“这位小青姑娘,你既有周公旦的贴身之物,乌云的事我便不与你计较,远来是客,就在我这府上多待几日。”
闻仲的语气摆明不是询问,留我在他这里,必有用意。他转身挥了挥手,示意我和白素可以离开了。余庆和吉立二人上前,将我二人引出了厅堂,向太师府后院走去。
白素走到一半,突然停住,狠狠地问那两个侍卫,“你们太师是什么意思?我们明明就是被那该死的乌云劫了道,凶险万分。乌云是他的门客,理应给我们个交待才是。他却连事非经过都不愿听,草草将我二人打发了,还要扣留在此处,岂有此理?”
一旁的吉立听了白素所言,刚要发作,便被余庆拦住,使了个眼色。十分不甘愿地哼了一声,转身大步离去。
但见余庆先是施了施礼,随即低声说道,“白素姑娘是青城白矖的女儿,我对令堂亦十分敬仰,故此多说几句。乌云仙在教中的背景绝非一般,今日在朝歌遇害,不管出于什么原因,二位都脱不了干系。若不是这位小青姑娘拿出周公的玉佩,今日之事莫说是太师,我截教中人也不会善罢甘休。”
白素双手握拳,咬紧牙关道,“难道还没有个说理的地方了吗?”
余庆看了眼白素,叹了口气,“姑娘年轻气盛,还道不破这红尘中事,对错有时并不重要。”
白素还要理论,我伸手拦了她,沉声道,“走吧”
余庆点头,便领着我们继续前行,穿过冗长的回廊,墙高数仞,门壁清幽。左右金线垂杨,松柏长青。木香篷下,蝴蝶纷飞,荷花池内,锦鲤游弋,这太师府的后花园,果然别有一份光景。
三人来到一处小院门前,余庆停下,拱手道,“这里便是二位的住处,有不妥之处,还望海涵,我会叮嘱闲杂人等,不要前来打扰。”
白素铁青着脸,一言不发,余庆看看我,接着说,“小青姑娘,可否借一步说话?”
白素见状,气哼哼地转身进了院子,重重地摔了门。余庆一脸无奈,低声说,“姑娘被太师的三目金光刷过,竟看不出原形,且毫发无伤,想必身世修为超凡脱俗。卑职道浅才疏,不敢置喙,但仍是提醒一句,今日之事……至少我心里有数,朝歌近来纷乱复杂,白素姑娘又单纯了些,二位不宜声张,先在太师府安心住下,且再作打算。”
余庆提醒的这几句,倒也是出于好心,我点了点头,便转身迈进院子。此刻正值黄昏,一束斜阳洒金,映得粉墙黛瓦,草木生辉,苔痕阶绿,翠竹黄花,难得这太师府内有如此清幽雅致之处。
我推开房门,见白素背对而坐,愠气未消,便想着让她冷静一下。于是坐于席上,随手拾起几案上的酒壶,斟饮了几杯,仍是味如清水,倒是叫我怀念起了中山的狄希,他那一手千日醉,一醉便三年,何其美哉。许是许久没有打架了,此时有些倦怠,侧卧小憩的片刻,竟做了一梦。梦见我身着华丽锦服,手执羽扇,行走于氤氲缭绕的宫殿之间。进了大殿,几根猩红的大柱雄伟庄严,有一男子端坐于卧榻之上,此外偌大空旷的殿堂上空无它物。我变化出笔墨,为男子作了幅丹青,落款时写了“冬南”两个水文,却发现怎么看不清画中他的脸。正欲上前,便被一只冰凉的手拉住。
我睁开眼,白素紧皱着眉头看着我,“你睡着了?”
我起身站立,回忆梦中,颇感蹊跷,我有多久未做过梦了。生前作巫咸的时候,便早已无梦,对我来说,梦不是寻常之兆,必是我命中某个重要的转折出现了。
我正沉思间,白素走了过来,轻轻推了推我,“你怎么了?”
我缓过神来,看向她,一双红红的眼睛,脸上还带着泪痕。我拍了拍她的肩膀,道“无妨”。
窗外已是入夜,清风拂过,一片寂静。白素声音沙哑,“你喝了酒,醉了?”
“呵呵。”我莞尔一笑,“是呀。”
白素松了口气,“我看你呼吸微弱,还以为你白天受了伤,不省人事了。”看来乌云的事对她触动很大。“你倒是心大着呢,被关在这,还能睡得着。”
“想走?”我微笑地看着她。
“怎么走?”白素气鼓着脸颊,“你没听那余庆话里的意思,我们出去了,截教的弟子不会放过我们的,他们不管谁对谁错,只知道那乌云鳌鱼是死在我们这了。当时在场的准提道人,也没人看见,我们冒然把她交待出来,倘若没人信,不是又多了条污蔑的罪责?况且,准提道人道法高深,我连她那童子都不及万一,得罪不得。”
“那不走便是。”我仍是笑着。
“不走?”白素咬了咬牙,“闻仲实在可恶,口口声声说与我父亲有交情,却不肯为我们主持公道。我…”白素鼻子一酸,眼眶里含着泪水,“可笑我还抬出了父亲名讳,他却连听都不听。”
我垂了眼帘,低声问,“令堂…”
“我知道你想问什么。”白素极力抚平情绪,仍带着抽噎,“我父亲白矖,在青城颇负盛名,称霸一方。我是家中幺女,自小父母疼爱,兄长宠溺,因此闲散懒惰,不思进取,疏于修炼。终日在山间嬉戏,不服管教,乃至旁人五百岁便能修成的人形,我千岁都未修成。父亲每每都说,随便一个人类小孩,都能打死我,实在恨铁不成钢。他英明了一辈子,却...”
白素望向窗外,久久不言,眼泪如落盘的散珠,流过面颊。她低下头,悲愤之情终是爆发,“那次我又出去偷玩了几日,回到家中,看见满眼的尸体,父亲、母亲、兄长、许多许多,就那样躺着,堆着,尸横遍野。我白家一门百口,除我之外,都死了。”
白素大哭,悲恸决绝。我虽见惯了生死,但也能想象,当日的情景之惨烈,给这个纯真的女孩以多大的打击,而这道伤疤就像梦魇一样住进了她的心里。
我拂过白素僵直的后背,闭了双眼,催动灵力,化解开她脏腑间如寒冰般凝固的悲情。渐渐地,她惨白的脸上,稍稍平复。
白素缓缓转头,看向我道,“当日,我便疯了。”随即叹了口气,“我父亲生前与截教十分交好,那日家中来了很多截教的高人,我发疯地撞向那些尸体,攻击所有人,后被其中一位娘娘施了法术,沉睡过去。虽然是沉睡,却在心里不断抗争着要醒过来,于是也能听到周遭人的只言片语。他们说,我们全家均是被一个人在瞬间所杀,那道法连他们通天教主都没见过,更不会用。众人查不出凶手,人心惶惶,想必是怕这样的劫难再次发生。那位给我施法的娘娘便说,闻仲在商朝为官,居高位,命他彻查此事,并且我还活着的消息,均不准外泄。”
白素颤抖地握紧我的双手,“那时我便记住了闻仲这个名字,这么多年来,我奢望着他能真的替我找出真凶,为我白家讨回公道。现在想想,真是可笑,我算什么?我白家大仇,对他这个三朝太师来说,无非是桩命案。对他们截教来说,我白家失势,就剩下个如此弱小的我,上百年过去了,又有谁还在乎还记得?”白素摇头,苦苦一笑,“当初,我恢复了神智后,便每日发奋修炼,一刻不停。那位娘娘见了便对我说,不要想着报仇,活着才是对我父母最大的慰藉。我清楚,凭我一己之力,报仇是妄想。可我如果不努力,不用功,我真的不知道我还为什么活着。后来,我便独自去了太行,现在想想,我这个从小被父母宠坏的废物,竟能在那地方生活下来,还能遇到你,肯定是祖巫他老人家显灵保佑。”
我暗自叹了口气,她倒是说的没错,只是祖巫他老人家自己也没好到哪去,如一叶飘零,散落人间,前途未卜。白素身世悲惨,又不谙世事,单纯可爱,认为这个世界非黑即白,该像书上写的那样,君子锄强扶弱,一诺千金。可现实确是大多数人心里总有一把衡量利弊的尺子,从自己的角度出发,权衡取舍。这无关道法深浅,无关人性神性,关乎道德。道和德,是天地运行的根本,大部分人修道而不修德,认为德在道后,实在荒谬,德可比道要难修的多。截教的那位娘娘和闻仲都没有错,他们只是在自己的位置上做了该做的选择。
我轻轻拭去白素的泪水,抚过她的额间,施了灵力,她缓缓倒下,渐渐睡了过去。我走到窗前,倚身望向空中明月,白素的家仇,商周的战争,还有今晚的梦,看来我是难以抽身这红尘纷扰了。月色皎洁,如一独目,窥视人间,不知女娲身在何处,又是否如这明月般,安然如故。
连日来,我与白素居于太师府,颇为安逸,每日与花草做伴,饭菜由仆人定时呈上,另附美酒,远离乱世,息心忘反。白素却时常望美食美景而兴叹,一脸惆怅。奈何我不是酸文腐儒之类,不然在这偏安一隅的小院里,望美人满怀心事,愁眉不展,倒是能抒一抒胸意,累上几篇诗文。
这夜,月明星稀,天地共色,正适修行吐纳,白素坐于席上,屏息凝神,看似入了定。我小饮了几杯,又想起了那晚的梦,这件事一直笼罩我心,说不出的异样。望四周风烟俱净,诸气萃然,我垂了眼帘,看了看草丛中极不显眼的筮草。双手合十,张开,筮草出现在我掌上。
“大巫唤我?”筮灵倒是喜形于色。
“恩。”我取了它几根叶子,双指揉搓,成一股,注入灵力,占卜那晚梦境。
虽是许久没有作筮,但占卜的过程倒是顺利。所出的结果,是一“革”字的水文。这字是我漫长的生前从未占出过的结果。革,在昆仑是我蛇族蜕皮之意,正是虚弱孱羸的时候,但又显重生,革新之兆,倒是符合了我现在境况。不详之处在于,这“革”字十去其九,仅有一线生机,即便成功,亦是踏满无数牺牲,可谓大凶。
我手握筮草,心神不定。筮灵见我神色不悦,恭敬道,“大巫可是有何疑虑?”
我眉头紧蹙,沉默少时,低声道:“再卜。”
于是取筮草,手捻三股,汇聚灵力,闭上双目观想。见一片静谧浩瀚中,寂寥无声, 有一大蛇,形态蜿蜒,盘踞其间,忽明忽灭。那蛇悄怆幽邃,至高无上,至深无下,仿若就是道的化身。它引我上前,我如牵线木偶般被一股强大的灵力黏住,毫无防备。离它越近,越是寒意刺骨,凄清至极,这蛇之原始,之伟大,甚至灵力都与女娲十分相似。可我深知它不是女娲,我对它亦没有臣服,半刻都不想停留,只想逃离。我催动全部灵力,与之抵抗,却寸步难移,无力挣脱。
迫在眉睫之际,脑中忽现一声,“大巫!大巫!”电光火石一般,我的意念被拉回,睁开双目,碎不急防,一口血喷出,湛蓝的鲜血溅了满身,眼眶中的血液挡住了视线。头脑如炸裂般疼痛,听不到周围一丝声音。
“大巫…”许久,筮灵虚弱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,“大巫。”
我单手护住心脉,脏腑间翻江倒海,气血逆流,勉强道,“出了什么事?”
“大巫…终于回来了。”筮灵无力,道,“大巫刚才精神颠倒,阴阳相逆,周身邪气,几乎殒命。我极力喊叫,却唤不回…”
我循声颤抖着拾起筮灵,虽看不见,但觉出它气脉重伤,仅有一息尚存。我点了点它的灵窍,示意它不必再说,将最后的力气用于沉睡。
我脊背僵直,勉强用手撑住上身,吐息运化许久,直到微弱的灵气游走脏附,六识归位,这才算将命保住了。我用手抹开眼里的血,看见手中被烧的焦黑的筮草,几近枯萎,它已一动不动。刚才的九死一生,筮灵为叫醒我,耗尽了几千年的修为,这一睡,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醒来,又或者不知会不会醒来了。
我悲痛难忍,平生未曾遭过如此重创,若是斗法杀戮,不过是身死沙场。那大蛇竟在我通灵占卜中,仅用意念便几乎将我杀死,而我竟连它的面目都未曾看到。若说这天地,有这等修为的,早已不是什么灵物、修道者之类可及。那巨大的吞噬之力和我心底蔓延的极度恐惧,都让我不禁认为是它就是大道、是天谴,而我不过是它掌中的一粒沙子。可我终归是在女娲身边呆过的,大道是什么,我耳濡目染也算窥得一二。虽然那蛇已至清,却还是让我感到了一丝仓腐寄顿的秽气,污下而幽暗。它要杀我,可能是因我作筮来占卜我不该知道的东西,也可能是因我拒绝臣服,没有立马献上我的灵魂。
我看向白素,她不知是没了知觉,还是还在入定,仍在席上盘腿坐着。我站不起来,等了片刻,见还是没有动静,便伸手打碎了酒杯。白素晃了晃,收了功,幽幽转醒,睁眼看向我。
“啊!”白素惊慌大叫,脸色煞白,活像见了鬼。“你…你是谁?”
只见她躲得老远,一脸惊吓过度的神情,嘴里叽里呱啦说了一通,不知所谓。说完,待看清原来是我,赶忙跑了过来。
“你…小青…你怎么了?”白素急得手足无措,“你怎么浑身是蓝?眼里都是?怎么会这样?这是你的血?谁把你弄成这样的?……”
白素的声音忽远忽近,我听不真切,只觉得寒意彻骨,冷得发抖。“我没事,给我披件衣服。”
白素反应片刻,奔进屋内拿了衣服,双手颤抖,却不敢碰我一下,急得哭了出来,“我…我不会穿。呜呜…”
我试图安慰白素,却实在无力,眼前这幅血淋淋的样子,任谁看了都会吓得不轻,更何况是她这样一个小女孩。自我从太行醒来,就透着太多的不寻常,总觉得被冥冥中的一根线牵着,我不恐惧生死,却恐惧被困在这浩大的三界。今日占卜的“革”字,是警喻,还是命运?我抬头望向天空,北斗明灭可现,七星相连,竟与那大蛇盘曲蜿蜒的形态,一般无二。
这些天,我在房内养伤,听白素说,那夜她把我抬进屋内,我像冻住般僵硬,全身没了温度,也就还剩一口气在。她万念俱灰,以为我要死了,便把门板卸下,让我躺在上面,受月光直照。她说这是太行山谷的村民,让将死者还生的奇法。我听了倒是无奈,被她那样折腾,阴寒入体,也就我不是人,是人的话早死了。算我命大,转日便醒过来,只是内伤严重,短时间内难以痊愈,灵气四布,无法聚拢。
白素推门进来,手上端着双耳簋,小心翼翼地到我跟前,“来,把这丹参汤喝了。”
我直起身,舀了汤,缓缓饮下。热汤流经肺腑,片刻,麻木的指尖恢复了些知觉,“哪里来的?”
“放心,我偷偷熬的,旁人不知道,这汤理血,最适合你现在的身体。”白素握了握我的手,“总算有点温度了,你知不知道那天你多吓人,我到现在都不寒而栗。一睁开眼,就看见你坐在那,全身被血浸透,一动不动,活像血尸一样。”
白素皱着眉,看了我一会,低声道,“你是蓝血,你果然是昆仑神族…”
我漫不经心,继续喝汤,白素的问题,我回答不了,现如今我算是昆仑巫咸,亦或是死而复生的僵尸,我自己都不清楚。
“你是什么不重要,这是你曾经对我说的,我便不问。但你可知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?外表完全没有伤痕,五脏六腑的位置却全不对了,气脉乱了,筋骨都错位了。就像…就像…被人攥过了似的。”白素抬手握拳,形容得倒是准确。
“不知道。”我放下汤勺,缓缓道,“没看清脸。”
“脸都没看清,便能把一个昆仑神族伤成这样?太恐怖了。”白素唏嘘,“想不通,我就在你边上,竟然一点都没察觉,什么都没听见。”
我默不作声,深思片刻,从衣内取出焦黑的筮草,对白素说,“你且帮我,从今以后每日取卯时甘露滋养它,直到我们回到太行洪崖,都万不可怠慢。”
白素接过筮草,左右看了看,“这…这草已经枯透了,烧成这样恐怕活不了了。”
“它救了我。”我轻声道,若不是筮灵尽全力拉我回来,我怕早已万劫不复,好在它身上还有我之前的一些灵力,能撑着不死。
“它?”白素惊愕,又仔细端详了一番,叹了口气,“虽然我看不出它有这么厉害,但你放心,我一定会尽力养好它。”
我颔首,起身扶着桌沿蹒跚地走到窗前。屋外青竹翠蔓,参差披拂,可如此林下清风之中,却弥漫着诡异和不安。我一直在想,击杀我的那条大蛇,为何现北斗之象,世人皆知七星中天枢,旋,玑,权为魁,衡,开阳,摇光为标,合而为斗。却不知七星斗又是七星冢,是魁、??、(鬼雚)、(鬼行)、魓、(鬼甫)、魒的所在之处,北斗即为鬼,而鬼是死去的祖先。在昆仑,蛇族有拜鬼的祭祀,巫罗是掌管拜鬼的巫,我对他的印象模糊,无甚交情。只记得他在坛上对远古祖先的亡灵进行献祭,族人在下行跪,所拜的就是北斗。女娲十分不主张拜鬼,因其血流成河,生灵涂炭之恶象连我昆仑蛇族都不忍视之,皆要带上面具遮挡。除此之外,我对北斗知之甚少,难解那化为北斗的鬼蛇是谁,又为何要杀我。
多思无益,眼下之计,不可在朝歌久呆了。我身负重伤,筮草沉睡,需得尽快回太行调养,以赴六十年之期。如今我当真盼着与彭相聚,有太多的疑问要问他。打定主意,便与白素筹划离开太师府。
十日来,我尽力调息,已能独自行走,旁人乍看也觉不出什么异样,令白素放心不少。只是我自己清楚,体内已溃败不堪,不过徒有其表罢了。与白素在太师府游走了几遍,本想找个法子逃脱,却连个能遁地遁水的地方都没发现。这里看似锦绣满堂,实则固若金汤,尤其对修道者来说,机关尽遍,水火地牢,比比皆是。
“难怪闻仲将我俩安置在这,这么放心,也不派人看守,根本知道我们跑不了。”白素愤懑道,“这鬼地方别说蛇了,连个蚊子都出不去吧。”
我摇头苦笑,若没受这么重的伤,区区太师府,还是困不住我的,可如今却是为难我。
正无奈之际,见远处余庆大步走来,不一时便到了跟前,稽首恭敬道,“卑职奉太师命,有请二位姑娘随太师一同进宫。”
“什么?”白素大惊,瞪向余庆,“进宫做什么?”
“面见大王。”余庆低头答道。
白素更加不解,问向余庆,“可知是什么缘由?”
“此是太师之意,卑职无权过问。”
白素难掩激动,气愤不平,“我们为何要去?闻太师多日来对我二人不闻不理,今日却突然要我们进宫,亦不告知为何,岂有此理?”
余庆后退一步,垂首不言,面无表情,看样子,是要我们即刻动身。
我示意白素无需多说,对余庆道,“请。”
既然闻仲已经执意,可见是想得周全了,莫不静观其变。于是由余庆带路,出府上了太师的马车,一行人浩浩荡荡,往王宫去了。
白素抱手而坐,面色很是难看,不发一言。我掀开车窗的布帘,见街道上只有些零星行人,大多行色匆匆,商铺客栈亦大门紧闭,不再营业,未想到本该繁华鼎沸的朝歌城,竟是这幅萧条景象。辕辄南行,马车前后吊坠的玉玦伶仃作响,声色空灵,在这寂静的街道上,尤其招摇。端看这玉玦,倒是形制考究,遍体螭纹,背饰扉棱,环而有缺。玦有断绝或断决之意,若是闻仲的车马,定是不会佩坠这玉玦的。在街市上如此引人注目,不知太师又有何算计。
过了内城,便是帝辛的王宫,左为宗庙,右为社稷坛,沬水、淇水二河流入城内,瓦缝参差,直栏横槛。抵达宫门,便需弃了马车,步行进入,所到之处五步一楼,十步一阁,廊腰缦回,檐牙高啄,诚不负九重城阙的人皇所居。而最瞩目的便是宫内一黑塔,塔身奇高,耸入天际,玄晶石磊成,直上直下,并无其他装点,与四周的宫殿建筑,十分违和。宫外艳阳高卓,宫内却雾气蒸腾,云重积厚。猛然视之,天上竟有两个太阳,仔细辨认,是塔顶之上,点着一火炬,常明不灭。在浓云背后,火炬与太阳皆悬于空中,似两日相对,颇显诡异。
白素紧跟我身后,低声道,“这王宫怎么水气这么重?还有一股腥味,弄得我浑身不舒服。”
我心中暗忖,人皇竟然住在这样腥臊汗垢、骇人阴森的地方,遑论社稷江山,万民福祉。
一行人来到大殿旁的议事厅,厅内人数众多,皆身着殿服,该是商王的大臣们。见我与白素进来,议论声戛然而止,纷纷目瞪口呆,惊呼感叹。片刻过后,许是察觉失态,一些年迈老臣忙执牙笏遮挡,目光闪躲。一些年纪尚轻的,却仍旧目光如炬,上下端望。白素被看得不舒服,便要转身离开,一白面的男子上前一步,拱手道,“二位姑娘俊采星驰,尽态极妍,不知何故来了这朝门议事的地方?”
我端看此人,眼波流转,表面恭敬,却语意轻佻,颇有些惺惺作态。
“是闻太师将我二人带进来的,他人在何处?你又是谁?”白素蹙眉,发声质问。
“本公微子启。”那人嘴角带笑,盯着白素,“太师府竟然会有这样的佳人,金屋藏娇啊,我还道修道之人清心寡欲。”随即看向我,“原来身边的女仙娥竟如此艳丽,莫非是献给我那帝兄的?”
果然是个色迷心窍的智昏之辈,他说的帝兄应该就是当今的商王帝辛。我曾听闻,辛不是帝乙的长子,却被选为继位的太子,皆因辛母亲生他时是后。而他的哥哥虽然和辛同父同母,但母亲生他时还是庶子,故身为长子却不能继位。帝辛登基,身为哥哥的长子却要下降身份,称帝辛为兄。可见同亲同血的兄弟,命运却着实不公。今日得见这微子启,倒让我觉得不立他为帝,是对的。
这时,铿锵声起,厅内大臣纷纷退于两旁。内室之中,有一人走来,身披三面黄金甲胄,腰间悬两绶,转眄生辉,披坚执鋭,正是一身武将服的闻太师。微子见了闻仲,亦做低伏小,赶忙上前行礼。闻仲面不改色,摆了摆手,微子随即悻悻地退在一边。
闻仲振声道,“今日大王抱恙,不宣朝事,众大臣退下吧。”说完,大臣们左顾右盼,纷纷应允,不一时便都结伴退下了。一旁的微子刚想凑过来,便被闻仲的侍卫拦住,颇感不悦,却无奈不得发作,“那本公就先走了。”说完,便摇晃着出了议事厅。
闻仲侧身,负手而立,“大王听闻有人于城外破了乌云,深感意外,于是宣你二人进宫,要面审查明。今日王体突感微恙,不宜宣见,帝后叹你们是女流之辈,不便于我府上将就,已下旨你二人今夜留宿后宫,明日面圣。”
闻仲转身看向我,目光如电,“待明日查明实情,若你二人当真无辜,便可离开。小青姑娘,皇宫禁地,容不得半分差池,勿引火烧身。”说完,便大步离开了议事厅。
一队皇宫侍卫已在门外等候着送我们去后宫,白素见了,有些发怵,迟迟不愿离开。我拍拍她的肩膀,示意她不必惊慌,事已至此,也别无他法。
正欲出门,却被低声唤住,“姑娘。”说话之人是余庆,他不知从何处出来,朝我使了眼色。来到跟前,余庆确认周围再无他人,拱手道,“卑职冒大不韪留下来,是想提醒二位姑娘,后宫险象环生,危机四伏,不比太师府,今夜要万分小心。另外…”余庆抬头,看向我,“周公到朝歌了。”说完便迅速离开,不见踪影。
帝辛的后宫,亦颇爱纷奢, 宫人侍女,络绎缤纷,周身帛缕,装扮华丽。楼阁重重,雕檐碧瓦,亭台迭迭,兽马金环。侍卫送我与白素到了一处闱门,便不再往前,门内一条九曲小径,蜿蜒直达庭院,想必这里便是帝后为我二人安设的住所。跨入庭院,见一绿袖的宫女,在焚椒兰,烟斜雾横,香馥袭人。宫女见了我们,赶忙起身恭迎,领进寝殿,我抬头望向匾额,正正方方地写着“閟宫”两个字。名字倒是直达所意,隐匿秘密的地方。
殿内脂泥涂壁,华堂幽静,绮罗锦席,莎幔轻摇,角落里工整地摆放着一些机杼、丝竹之物,想必之前住在这里的人,好织纺作乐。
白素走到跟前,拿起些笙簧箫管,仔细摆弄。她早前跟我说过,自小十分爱好音乐,在青城时便恳求父亲教她鼓琴。习艺之后,通揽大雅遗音,最爱的一曲便是《风入松》,时常抚弄,因此还荒废了不少修炼。许是许久未曾作乐,眼前的乐器又十分精美,白素看得聚精会神。
一旁的宫女见状,脸色有些难看。我转身看向她,“这里的主人是谁?”
宫女听了大惊失色,赶忙摇头,却一声不吭。我见她形态反常,似乎很是害怕,便摆摆手,示意她退下了。
自一进閟宫寝殿,便觉出这殿内恶气缭绕,有一股毁尸腐鼠的味道,陈仄逼人。那宫女焚的椒兰,是芳中烈香,想遮盖这臭气,却因四周水气浓重不化,难以四散。
白素放下乐器,开口道,“这些丝竹的主人,通晓音律,善多种乐器,时常演奏,又时时拂拭,是个才情兼备的女子。而且,她应该是人方国人,这些乐器中她最常用的一个,是人方国独有的‘七孔涤’。”
白素说完,叹了口气,“小青,你也感觉到了吧,这屋内都沤出了腐臭,住在这里的人恐怕…”她摇了摇头,站起身,一阵摇晃,“这里的水气和腥臭让我的口鼻和皮肤都很难受,尤其是皮肤,人皮都是气孔,不像蛇皮有鳞片,我现在感觉泡在汪洋里,都快脱皮了,再这样下去我非得被逼出原形不可。”
我见她抓耳挠腮,难以自制,总不好在这现出蛇形,便说“来时路过御花园,我见园内有几颗参天大树,你不若在树上呆着,吸些草木之气。”
“好好好,这个办法好,我就喜欢上树,等我清爽清爽,再下来。”白素点头如捣蒜,立即附议。
与白素出了寝殿,已是入夜。院内漆黑,亦未燃灯,空无一人,连那宫女都不知了踪影。走出闱门,意外的是,并没有侍卫把守,堂堂商王的后宫,却能来去自由,十分蹊跷。
我寻着白日的记忆,顺利到了御花园,未料连这里都没有半分光亮,全凭月色照着,勉强视物。即便如此,仍依稀可见花木成攒,叠石琳琅,桃红李白,金桥流水,处处描绘着王公贵族的穷奢极欲。园中的三棵寒树,霜皮足四十围,已是活了千年,高耸凌云,青铜盘根,近观其形,瑞气迎眸,现皇家之极贵。
白素难掩喜色,目光荧荧,“小青,这树当真不错,你我一同化蛇,上去吸一吸芬芳之气。”
“哦?”我挑眉道,“你我都上去?”
“对呀。”
“那谁来拿衣服?”
白素面红耳赤,“你…我…,哼,我一条千年白蛇,还怕赤身裸体吗?你就在树下呆着吧。”
说完便一溜烟盘上了树,银白的蛇身没入暗处,自是寻清凉处去了。我拾起她落了一地的衣物,在一旁的山石后面,盘膝坐下,屏息凝神,运化灵力。自进宫之后,身体越发虚弱,俯察观之,气脉阻塞大半,病疾已入骨髓。我未料到恶化的如此之快,此时若强行炼气,稍有差池,便会要了命,于是连忙收功,稳住心脉。
人间有一句话,生在了帝王家,便住进了帝王冢。这里如磁石一般,汇聚着‘王气’,也汇聚着‘亡气’。回忆进宫的所遇所见,通天直上的高塔,两日当空的妖氛,满嘴荒唐的王臣,战战兢兢的宫人,在这纷泽琉光,满眼珠玉的盛景背后,是颓败不堪与千疮百孔的王朝。更难测的是,王朝的垂死,还关于另外一个世界的气数,那个世界曾经的星宿、山河、神仙,变成了如今的闲云、牛马和杀人刀,协私罔顾,荒诞世间。
“你…还是来了。”
忽而一女声在响起,卿卿细语,轻柔幽咽。我顿时脊背发凉,晃神大意的片刻,竟不知此人已站在了身后。
“恩。”
我正欲起身,又听一男声响起,低沉气重,有些冷涩。我暗自松了口气,原来是一男一女在御花园相会。我无意听人私语,无奈他们选的地方正巧就是身后的山石后方,与我只有一石之隔,若现在离开,必然暴露,只好按住不动。
“我想你,每天,每时,每刻…”女人没有说下去,只听见一阵衣服摩擦的声音。
过了一会,男声响起,“那两个女人在哪?”仍是之前的口吻,波澜不惊。
女人停顿了一下,“就在后宫里。”
“你在和我绕圈子?”
“额,在閟宫。”
“哦?” 男声听着有些耳熟。
“大王,哦不,昏君明日设宴邀你在鹿台饮酒,届时会以审问那两个女人之名,将她们带出来。昏君得知,公子…公子是将玉佩给了她们中的一个,以为那女人和公子的关系亲密,便故意让闻仲将玉佩送还给你,想要用她引你来朝歌。今日,公子便真的来了…”
“你说是闻仲向帝辛献的计?”
“正是闻仲。明日的酒宴,公子不能参加,昏君讨伐人方在即,对西岐十分忌惮,这次引你前来,便绝不会轻易放你回去。公子此次来朝歌,未带一兵一卒,而闻仲手握雄兵,自然硬拼不过,届时恐有性命之忧。”女子说时,语带哽咽,“我灌醉了昏君,便命人息了宫内所有的灯火,亦调拨了守卫,公子今夜便可快马出城。”
我听得一惊,这男人自然就是周公旦。而这女人,在后宫有此等权利的,恐怕就只有帝后一人了,他二人竟有这般交集。堂堂帝后,称自己夫君为昏君,却对诸侯的公子献媚,里应外合,着实不堪。莫非她是周方的细作?
“我今夜走了,那两个女人呢?”
“她们?”帝后声音发抖,“公子,她二人不可留,明日昏君醒来,若发现她二人走了,必然也会发现侍卫调拨一事,追查到我这,我也脱不了干系。若她们活到明天,真审问她们,难保不会供出公子的事。现在正是社稷存亡之际,不可有半点失误,因小失大呀。”
“说了半天,妲己娘娘已是想的周全,都替我做好决定了。”周公冷绝如冰,“你想让他们死在閟宫,就跟我兄长当年一样?
帝后愣了半响,随即情急慌乱,“公子恕罪,我…我怎敢为公子做决定。”只听噗通一声,帝后似是跪下了,泣不成声“公子明鉴,当年伯邑考是因与昏君的宠妃容妃,共同作曲,成了知音。后来…后来二人在閟宫私通,让昏君抓住,盛怒之下,施了醢刑。容妃被昏君囚禁在伯邑考死的地方,一直疯疯癫癫,最后郁郁而终。这…这事,与我没有半分关系呀。”
周公沉默半响,扬声道,“娘娘这是做什么,快些起来。”
“不,我不是什么娘娘,我不想听你这么唤我…”帝后仍是抽噎,“我服侍昏君这么多年,每一天都如火上煎熬一般,心没有一刻不在西岐,不在你那…”
又是一阵窸窣声,半天没了声音。少倾,帝后轻柔道,“公子,我一介女流,但处在昏君边上,也看了一些。伯邑考虽是侯爷的长子,但心慈醇厚,喜抚琴弄乐,寄情山水,若把西岐交于他之手,灭商必然无望。只有公子你,才是真正的明君圣主。”
“所以,我该感谢昏君,替我扫除了障碍。”
“呵呵。”帝后讪笑,“这是天意,是大周之福,也是社稷之福。”
周公正色道,“明日我会赴宴,今夜那两个女人,不能少一根头发。”他语气低沉,不容半分质疑。“你不用自作聪明,后宫的手段杀不死她们,截教高人乌云都死在了她们手下,弄巧成拙,你更加容易暴露。明日鹿台之上,我自有办法。”
帝后听了,只好唯唯诺诺道,“是…是。”
半响,周公冷声问,“帝辛还在养那怪物?”
“在养,而且最近越发变本加厉,我真很害怕…”
“知道了。”说完,脚步声遂远,像是走了。
“公子要走了?公子…”帝后的声音也逐渐远去。
我从山石后面显出身形,摇了摇头,走到寒树前,用手拍了拍树干,不一会,白素悄悄地爬了过来。
“穿衣服,我们回去。”
回到閟宫,已是丑时,庭院内摆设依旧,仍是独有一焚香的香炉着着火。我正要走进殿内,却觉出了丝异样,这香气与之前的有些不同。与白素对望了一眼,掩住口鼻,白素靠近香炉,施法灭了火。
此时,殿旁的树影中出了些响动,白素箭步上前,一把扯住了半只衣袖。那人挣脱不开,被白素生拖了出来,借着月光看到,正是之前的绿袖宫女。
“小丫头,躲什么?”白素喝道。
宫女全身抖似筛糠,双手用力绞着一块湿透的绢帕,嘴唇发紫,却一字不说。
我走向香炉,见她虽然头埋得极低,但眼睛却不自觉地瞥了过来,便知炉内定是有鬼,且这宫女知道内情。
打开炉盖,所盛之物大多已是灰烬,唯有半寸根茎,还未燃透。我捡出这根茎,一股淡淡的清香,扑鼻而来,像是无条草的香味。无条草状如稿芨,其叶如葵赤背,是一种开紫黑色花的草,主根有剧毒,复根次之,大多长在臯涂山一带。臯涂山神每年都会为昆仑献上礜石和无条草,用来毒昆仑三重、六度、十大巫宫里的老鼠。
“这是什么?”白素凑过来,“唉?看着像是乌头草嘛,我看看。”白素拿了仔细端看,“恩,还真是乌头草。这种草很有意思,主根有剧毒,侧根毒性就小得多,可以入药,叫附子。不过这根可不是附子,这是乌头的主根。”
乌头?在人间这草叫乌头?乌头,无条,我不禁莞尔,许是哪个大舌头的把这草的名字传错了,又或者是翻译的人取了它开紫黑色花的意思,乌头这名字更加简单明白,符合人间的语文作风。
“好啊,你是想要毒死我们?”白素望向宫女,步步靠近。
宫女吓得魂不附体,双手被自己攥的没了血色。白素蹲下,掐住宫女的脖子,大声问道,“我们好像无冤无仇,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许是白素的力道大到了些,这宫女被掐的抬起脸来,两眼通红,头爆青筋。白素见她着实痛苦,稍松了手力,“说!”
“我…我是活不了了。”她齿间蹦出了几个字,说话时已满面是泪。
白素看的一惊,未料她会如此说,“你什么意思?”
“呵呵…呵呵呵…”宫女发出一阵凄绝的笑声,双手扶地,目光浑浊,“杀不了你们,我还能活着吗?”
她用力扒开白素的手,扶着石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往殿内走去,边走边说,“是啊,我早就该死了,当初我就该娘娘一起死。”
白素看向我,面带疑虑,遂跟进了殿内。这宫女像是失了心,独自呓语呢喃,说了些断断续续的话,点亮一盏宫灯,瘫坐在机杼和乐器边上。她拿起“七孔涤”,轻轻地抚摸,“很久没有听到娘娘吹奏曲子了,那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声音。可娘娘恨我,恨我那天没有为她作证,恨我没有告发妲己,她和公子考没有通奸,一切都是诬陷。”
宫女两眼呆木地看向白素,“我胆小,我不敢站出来。妲己娘娘,她使一使手段,连一方诸侯的公子都能被做成肉酱。肉酱…肉酱…”她双手扯着头发,满脸痛苦,“娘娘被诬陷,大王杀了公子考泄愤,没舍得杀娘娘,让她在閟宫思过一辈子。娘娘每天吹奏大王爱听的曲子,满满都是忠君爱国之意,无半点欺谤之言,希望有一天大王去御花园路过閟宫的时候,能听到她的心意。却不想…不想妲己将公子考的肉糜,做成了肉饼,叫娘娘吃,娘娘不肯,便说娘娘仍不能忘情。”
“后来,娘娘也死了。曾经人方国的公主,大王最宠爱的妃子,尸体烂了半月,竟没人收拾,大王也不知道。宫里人没人敢掉一滴眼泪,我也不敢,就这么守着她…”
宫女哭了很久,哭到白素都皱紧眉头,用手拭泪。我暗叹口气,这事在刚才御花园里,帝后妲己可是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。眼前这宫女已陷入绝望,觉得自己死到临头,她身份卑微,没必要说谎。后宫里,藏污纳垢的事屡见不鲜,为权利为欲望,你死我亡的道理彼此都懂,可能做到这般田地的,妲己实乃首屈一人。为争宠诟陷帝辛爱妃,为王权铲除伯邑考,为祸后宫,紊乱朝纲,满手鲜血。她说她是为了爱,为了周公,为了西岐,可以爱之名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,这便不是爱,是贪婪和私欲。可悲的是,她也不过是废商兴周的一颗棋子,被政治,被她口中的那个爱人利用罢了。
“你们走不了了。”宫女两眼呆滞,看似再无贪生之意,“你们被她盯上了。”
“妲己,她为什么?”白素问。
宫女眼神空洞,脸上挂了丝冷笑,缓缓道,“因为嫉妒。”
话未说完,便听远处一阵骚动,我走到窗前,见有一队火把,往这边赶来。
“快,杀了我,我不跟他们走。”宫女突然大喊,拉住白素的手,急促道,“求求你们,杀了我,我不去鹿台,我不去鹿台。”
白素惊住,不知为何这宫女要让她杀了自己,“这…这不行,我怎能杀你?”
宫女跪在地上,苦苦哀求,白素被喊得慌了神,不知所措。
说话间,殿门被重重推开,进来一队侍卫打扮的人,不容分说,拎起那宫女便要走。
“你们是什么人?”白素冲上前,堵在殿门口,“你们要带她去哪?”
为首的侍卫上前一步,面如死水,“我们奉命缉拿意图毒害二位的宫女春莺,让开。”
“等等”白素吼道,“她是被人指使的,她只是听命行事。”
话音落下,侍卫十余人,皆无人作答,静的出奇。
“哈哈哈…”宫女耷拉着脑袋,厉声大笑,忽而抬起头,直直地瞪向白素,“你少在这装好人,为什么刚才不杀了我?为什么不杀了我?你们是怕沾了命案,解释不清吧。不过你们想简单了,我要去的地方,你们也会去的…”
未等她说完,为首的侍卫迅速捂住她的嘴,将她拉出了大殿,其余人拔刀拦住白素。直到声音渐远,这些人收了刀,退出殿内,齐齐站在门外把守。
白素欲冲出去,皆被逼退回来,想要施展法术硬拼,被我拦住。
“多此一举。”
白素气急败坏,“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动手?你不是很厉害吗?就这么眼看着他们把春莺带走?”
“我们救不了她。”我沉声道。
“为什么?因为这里是后宫,因为她是帝后?”白素喊道。
“…”
“你为什么永远这么冷静?”
半晌,白素摇摇头,“你太冷血了,你冷眼旁观,你是高高在上的昆仑神族,她是个卑贱的人类宫女,你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!”
我沉默不言,她说的是事实,却不是我所愿,但每个人都只关心结果,没有人关心想法。
“呵,那你知不知道,她也是被你间接害死的。”白素眼里含着泪,狠狠地看着我,“你以为我不知道,刚才在御花园,那一男一女是谁?春莺为什么说嫉妒,妲己嫉妒谁,妲己爱谁,谁又把定情的玉佩送给了你?”
“你最好说话注意分寸。”我冷眼看向她。
“注意分寸?我说错了吗?”白素冷笑,“周公不爱慕你,会把贴身的玉佩赠与你?会千里迢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从西岐跑来朝歌?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?”
“闭嘴。”我想我的脸色是真不好看了,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什么是定情的玉佩。我与他只有一面之缘,我全当那玉佩是个令牌,能少些麻烦。
白素见我动了怒,亦不再多说什么,抹了抹泪,躲到远处的角落去了。
我一阵气血攻心,满嘴血腥,强忍着没有吐出来,闭目调息了好一会,才稍稍压了下去。我活了这么久,看过太多的世事变迁。权利斗争,往往都是上不了台面的手段。周公与妲己之间是真是假,在他看来,早已不重要,也无须分得清楚,皆是情利诱惑,是他的帝王之术。至于他对我的好意,我从未揣度过那是什么情什么分,我对他心存感激,亦念他是仁人君子,行高志洁,重道求真。故在西岐客栈,我曾劝他不要执迷皇权,可今夜看来,他还是放不下。
事已至此,人间的气运,商周的气数,红尘客梦,外人不难破,你却难醒,我又岂能撼得动。唯有尽快结束这场因我而起的纷争,求个坦荡。
我望向窗外,已经寅时黎明,梦醒时分,水雾弥漫,看不到日出。
正午,侍卫奉命将我与白素带离閟宫。临行前,白素拿了容妃的七孔涤,神色凝重,对我避而不言。路上遇到几趟宫车,反向而驰,皆蒙着黑布,包裹严实。车内不知装了何物,所到之处,臭气熏天,四周本就水气浓重,臭气混杂其中,更加难以消散,着实令人作呕。
众人皆掩住口鼻,快步前行,过了数道宫门,已是王宫尽头。转过些嶙峋奇石,藤蔓菇郁,眼前豁然开朗,现一平阔广场,方三里,三经三纬,正南由八根巨柱环绕其间。正中神道直通一青铜巨鼎,鼎高十仞,雷纹为地,刻饕餮,凹弦纹,其上浓烟滚滚,经久不息。巨鼎背后正北,便是耸入天际的黑塔,云雾萦环,观其年代,应是近来方才竣工。显然,这里是祭祀的地方,鼎铛玉石,金块珠砾,比之商王的宗庙和社稷坛,都要气派宏伟的多。我倒不解,人皇竟有比祭天祭地祭祖还要规格高的祭祀。
我们一行人身份低下,自是走不了那神道与经纬大道,只得经环涂,进小路,七拐八绕,方到了黑塔下的一处侧门。越是靠近这里,腥味愈浓,水气越重,蒸沤历澜,衣服上结了满满一层水珠,扑面而来的潮气带着一股咸味,令人极为不适。塔门两旁有侍卫把守,不知站了多久,全身皆已湿透,衣角滴水,溺了一地。宫人进出其间,拖着浸满水的厚重宮服,行事缓慢,步履维艰。一旁大声催喝的监事官,见我们一行人站定,便向我们走来。
“就是你们?”,他先是上下打量我与白素, 随即露出一副龌龊神情,看向两旁的侍卫道,“给我搜身。”
那侍卫犹豫了一下,随即上前,便要来撕扯我们的衣服。
白素自是怒不可遏,大喝一声,“滚开!”,说话间抬手便要开打。
“住手。”
这一声气重如洪,透着十足的威严,正是闻仲。他一身戎装,仍是昨日的武将装扮,身后跟着一众侍卫,吉立、余庆亦在其中。
见是闻太师,搜身的侍卫赶忙退下,监事官亦弯腰上前,恭敬道,“卑职见过太师。”
闻仲目不旁落,劲直越过他,大步往黑塔正门走去,“此二女随我上去。”
监事官一阵错愕,正欲上前说明,却被余庆拦下,只好悻悻地退后,眼神扫过白素,透着戾气。
来到黑塔正面,赫然见一青铜铸成的大门。九十九颗铜钉排列其上,双侧刻鱼纹,首尾相接,正中高浮雕出一巨型人面,人面方圆、高颧骨、隆鼻、宽嘴、双目圆视、双眉下弯、双耳卷曲,形象极为奇异,令人望而生畏,冷艳怪诞。青铜门上的匾额,竖题着两个大字,“鹿台”。大门缓缓打开,异常厚重,实难想象帝辛是如何兴师动众,集多少能工巧匠,铸成的这道门,可谓穷人间之极尽。
“鹿台。”白素呢喃一句,望向我时,满眼仍是怨念,“这里便是昨晚春莺誓死不来的地方。”
我不置一言,率先跨入门中,目之所见,着实惊诧。这里与其说是塔,不如说是一口巨大的竖井。塔内中空,直上直下,四壁穹拱,有盘旋的石阶,每二十八阶有一处壁龛,内燃长明灯。即便如此,仍是在昼犹昏,俯仰之间,上望不到顶,下观不到底。但听塔下有潺潺水声,泠泠作响,水流湍急,猛浪激石,听这声音,塔底是一处深潭。
塔内较之外面更加潮湿咸腥,令人头晕目眩。玄晶石壁上水流溶溶,在本就陡峭的石阶上行形成大小无数水涡,行走在石阶上的宫人侍女,皆小心翼翼,稍有不慎,便会滑落,葬身塔底。声声惨叫哀长不绝,不知断了多少条性命。
闻仲面色阴郁,许是也见不惯这命在须臾的场面,抬手示意侍卫上前,护住左右,我与白素跟在其后。众人陆续攀上石阶,他们对此处已颇为熟悉,行走中内外两队人定时交换,以防止因长时间的环形攀登,身体失衡坠落。
我借着壁龛里的微光,看见塔壁上刻了密密麻麻的文字,这文字乍看是出自昆仑的水文,细看却不同寻常。对语文,昆仑有严格的等级划分,泛泛之辈只会最普通的水文,而地位越高者,所使用的语文越复杂,除了水文,还有绳文,弥文等。低级蛇族不能听懂或看懂比自己级高蛇族的语言文字,哪怕相隔只有一级都不行,所谓的位微言轻,即是如此。而这地位的高低,大抵源于血统。眼前这塔壁上的字,有些竟是巫这个级别才会使用的,意味着其至少是出自昆仑十巫之手,难道除我之外,还有巫存于人间?
攀爬了近一个时辰,将到塔顶,我亦大抵看完了这壁刻。这是一篇记载祭祀的文献,其中“考工”的部分严格规定了祭祀建筑的建制,内容分为井穴、井渠和明渠三部分。其中对井穴的描述尤为详尽,要求其高千丈,直通天际,环壁而中空,垒井的黑石须二百三十万,不可误差。井穴直通井渠,井渠深二百三十丈,全石为底,卷石为岸。而明渠须是一方山湖大泽,井渠引明渠之水灌入,成深潭。井穴 、井渠和明渠,合称“埳井”。
壁刻中记载“埳井”祭祀的是一个名为“何罗”的神,一首十身,三心蓝血,久居深泽,起源上古,据其描述,它甚至比昆仑蛇族还要古老。何罗性淫,喜用美女,需得献祭,将美女十人沉入井渠深潭,何罗便会从明渠大泽中游来享用。作为交换,何罗会点燃井穴黑塔之上的火炬,这火一日不灭,上天便一日除不掉献祭何罗之人。所谓的“埳井”,实则就是对天道的设下的“陷阱”。祭祀的礼仪繁冗复杂,所用器物皆是焚骨囤尸等污秽之物,祷词言语亦充满了对上天的不敬,甚至是咒骂,堂而皇之,不堪入目。
如此看来,帝辛是用了这淫邪无道的祭祀,建黑塔,挖暗渠,引了具区大泽的水,把那何罗请进了王宫。难怪朝歌城附近的女人都已绝迹,宫女春莺誓死不来鹿台。我不禁摇头,人皇之心何其贪婪骄固,霸权人间已不甘愿,还要将天捅个窟窿。不遵天规地律,不受三界约束,免遭天谴地诛,说到底为的还是皇权富贵,永享江山。至于这篇壁刻,属昆仑机密律令,这般流入人间,绝不是一介人皇可为,背后主使的,应该在十巫之中。不想我死了千年,巫中便出了这等勾当,如今我若坐视不理,便是对不住女娲了。
登上塔顶,水气已不似之前那般浓重,但因塔顶高入云层,空气稀薄,众人呼吸困难,疲惫不堪。我看向白素,所幸她不是人类,对此未感异样。抬头仰望,头顶上是一巨大的青铜火盆,悬于空中,其上熊熊烈火,风道四塞,助长炎虐。望其气焰,的确不为世间冰霜雪雨所慑。
闻仲遂不停留,率领众人,直奔大殿而去。但见九曲栏杆,饰玉雕金,白石砌就,重重楼阁,本该辉煌闪灼,却笼罩在一片冷雾阴霾,显得浑噩颓败。
高堂,大殿,十人。
帝王,将相,谎言。
脏水,浊酒,赴宴。
寻欢,送命,余悸。
胭脂河,酿酒汤。
更上层楼,终乱余生。
风月难全,离合不骚。
你我不见不相逢。
大殿之上,帝辛、微子启、妲己东向坐,闻仲南向坐,周公、土木先生北向坐,费仲、尤浑西向侍,八方刀俎,我与白素如同鱼肉,站于一旁。
“大王,今日鹿台盛宴,冷秀舞殿、管弦呕哑,已为乏善。臣虽位卑言轻,但却有一趣事,愿说与大王为乐。”说话之人是帝辛的宠臣尤浑。
帝辛默然不应,目不旁落,直盯着周公。出乎我意料的是,帝辛虽已年过半百,其人却颇为俊朗。身长八尺有余,形貌昳丽,剑眉星目,孔武有力,风仪英姿。
见帝辛不答,尤浑讪笑,继续道,“前几日,王畿城外,传闻有一对道侣,男的风度翩翩,玉树临风,女的芳泽无加,铅华弗御。他二人为掩人耳目,做了平民打扮,欲混进王城,不料却被截教高人乌云大仙撞见。乌云本是上前盘查,但那一对道侣,手段狠毒,攻其不备,打得随从们四散而逃。二人不知施了什么道法,好一阵飞沙走石,惊天动地,不仅缴了乌云的法器混元锤,还逼死了他,最后连个尸首都没剩下。都说截教道人道法高深,那乌云大仙是通天教主坐下的随侍七仙之首,百战不殆,杀敌无数,如今须臾之间便被人诛了。听说此事闹得教中很是难看,弟子们惶惶不安,欲布下天罗地网,捉那一对道侣。啊,对了,闻太师就是截教中人,不知太师对此事可有耳闻?”
尤浑笑里藏刀,看向闻仲。闻仲目光凛然,沉默半响,面朝帝辛行礼,开口道,“陛下,此事臣知情,事发之日,臣的侍卫赶到城外,收押了那二人。臣当时已审过,今日亦将她二人带上鹿台,望陛下亲审。”
说完,殿上侍卫将我与白素带到殿中,众人齐刷刷望过来,目光如炬。我对帝辛稽首施礼,随后起身站定。
“哎呀呀,这…太师可是弄错了?”尤浑瞪大双眼,大声呼叹,“这分明是二位女子,并不是一对道侣。”
闻仲侧目而视,说道,“这位名唤小青的姑娘,当日易容成了男子,已被我识破。”
“哦,原来是这样。”尤浑又盯着我二人看了半许,随即转向一旁的费仲,“费大人,我有一事请教。依大人之见,这二位女子,一路跋涉,不惜易容,混进王城,是何目的?是何居心呢?”
只见费仲老态倚已,匍匐着向帝辛行了礼,帝辛仍是缄默不答,静观坐视。费仲缓缓起身,望向闻仲道,“不知太师审出了什么?”
闻仲见帝辛一直不语,面对费仲问话时,已不似之前对尤浑般轻蔑,神态端正了不少,“此二人否认杀了乌云,且拿出了周公旦的玉佩为信,我将她们留在了府内,听候发落。”
“周公旦?”费仲抬了抬耷拉的眼皮,看向周公,“公子可认得这二人?”
“是为故交。”周公缓缓开口,神色淡然,仆我一进大殿,他只瞥向我一眼,便再无反应。
“哦?”尤浑似笑非笑,“还真是周公旦的人,你既然如此爽快,那便说说为何要派她们前来朝歌,城外行凶是怎么回事?”
“你莫要血口喷人,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行凶?又哪只眼睛看见是他派我们来的?”白素大喝,说话间已来到尤浑跟前。
“好大的胆子。”尤浑站起身来,命向侍卫,“来人,将她拿下。”
“赐坐。”帝辛低声道,言语间透着霸气。
尤浑面露不解,立即躬身行礼,“大王,此二女见大王不跪,已是大不敬。反,反要赐坐?”
帝辛挥挥手,尤浑禁声,侍卫将我二人带向一旁坐下。
一时间,殿内无声,费仲率先打破,“闻太师,我殷商与截教历来过从甚密,你本就是截教金灵圣母坐下弟子,受先帝托孤,如今权倾朝野,怎会不知乌云之死的事关重大。论起来,乌云大仙在截教的辈分都要高于你,如今死了,截教震怒,定要凶手偿命。你就因她二人拿了公子旦的玉佩,便袒护了下来,这可说得通?”
“其二人是否杀了乌云,教内还未下定论。”闻仲双眉紧蹙,面露愠色,“费大人,我闻仲一心事商,不敢怠慢,容不得他人口舌妄言。临终托孤,权倾朝野,是先帝和陛下对我的信任,闻仲由来感激,不敢有一刻怠慢。平北海,定鬼方,殚精竭虑,大小事务,向来秉公处理。至于乌云的事,伤的是我截教中人,修道之人超脱物化,不入俗世,其生死归隐,皆是劫数,本就不在法度。费大人不修道,不在教,却替我截教操起了心,未免思之过多,小题大做。”
“呵呵。”费仲拱起双手,讪笑道,“太师此言差矣,何谓事小?何谓事大?说起来,我前日观得,皇城之内,五彩绽放,鹿台之上,霞光无极,正是当年夏禹铸九鼎,定天下时的吉兆。禹之妻女娇,是为涂山氏,绥绥白狐,九尾庞庞,为天下人歌颂。而如今我殷商的帝后妲己,亦是涂山九尾狐氏的后人。种种巧合,不能不称玄妙,以陛下之英武,之贤德,天下归商,功高过禹,指日可待。如今东边人方作乱,北海风波不断,正是大王称霸九州的决胜之际,万事不可生出纰漏,太师眼里的小事,在我眼中便是大事。”
费仲巧舌如簧,咄咄逼人,闻仲亦无从辩解,冷面寒铁。
“周公旦。”帝辛手臂拄膝,顷身问道,“你有何话可说。”
周公垂了眼帘,神态自若,向帝辛躬身行礼,礼毕起身,雅量非凡,容止可观。“陛下,臣此次前来朝歌,正因见了自己的玉佩被送回,知是这二女在朝歌闯了祸,不想陛下多虑,特意前来朝觐。”
帝辛盯着周公,双眸烱烱,闭口不答。
周公沉默半响,继续说道,“臣与此二女相识不假,却从未命她们前来朝歌,更加不知乌云之事的始末。陛下明鉴,西岐向来不参与道派之事,与这二女相遇初时,便查清了她们并不是教派中人。此次乌云被害,想必并非如此简单。臣听闻太师表述,当日众侍卫要缉拿此二女,小青并未动手,拿出了我的玉佩缓和形势,不曾伤人。其后被囚太师府,她二人亦未逃脱。若真是像尤大人说的,她们道法高深,须臾便诛了神仙,如今又怎会置于这步田地?臣以为,乌云之死,截教自会查明,江湖之事,还是江湖了吧。”
“呵,好一个口蜜腹剑,能言善辩。”尤浑抿嘴,虚伪一笑,“周公且答下官一疑,那小青如何能有你的贴身玉佩?”
周公看向尤浑,气志清明,“男女之事,尤大人倒是颇为关心。”
“下官自然不敢过问周公的风花雪月,只是你口口声声不参与道派,你的女人倒是一身的道法嘛。”尤浑巧言令色。
“陛下。”周公看向帝辛,神色如常,缓缓道来,“臣久居西岐,每日为陛下祈福,佑殷商万里江山,风调雨顺,佑陛下盖世神威,气贯九州。然而晦涩视听,久而久之,滞于物,殆于心,思而惘,行而黠。竟未识出此女是修道之人,进而造了乌云仙人的劫难,此皆臣之过,请陛下责罚。”
帝辛未有以应,但听一声清脆,费仲手中的青铜酒杯摔落在地。殿两侧的侍卫皆手握兵器,蠢蠢欲动,剑拔弩张,惟等帝辛一声命令,便可捉了周公。
“呵呵。”千钧一发之际,帝辛低头颔首,大笑道,“你倒是没敢骗朕,倘若刚才你所说的与朕所知的丝毫有异,你眼下已被擒拿。你的下场,就如同你那祖父,父亲和兄长一样。”
“周方。”帝辛端起酒杯大饮,“区区周方,向来喜欢作乱,数数你姬氏一门出了多少佞臣贼子?每一个都踌躇满志,最后皆落得一败涂地,死无全尸。你若想步他们后尘,结局也是一样。”
“臣不敢。”周公叩首。
“你敢与不敢,于商有何分别?西岐于朕,就如同蝼蚁草芥,朕想灭你,轻而易举。莫说小小周方,便是这天地,亦奈何不了朕。天下凡不从者,尽皆诛之,岂有不从者乎?”
“陛下所言极是。”费仲、尤浑异口同声,伏地叩首。
周公未曾抬头,看不出半分情绪。众人皆无声息,一片寂静。
少倾,周公缓缓起身,表面并无异样,开口道,“陛下之功绩已超夏禹,可递万世而为尊,臣一介罪臣之后,从无半分妄想。如今陛下欲平定天下,殷商正是用人之际,臣才能鄙陋,愿献上一人,助陛下南征北战,镇朝歌江山,稳殷商气数。以恕臣不治之罪。”
“哦?”帝辛复饮,朝我与白素看了一眼,“何人?”
“此人是一方术之士,凤鸣山人,号土木先生。其身怀异能,可立兴云雾,坐成山河。可令天地变色,日月颠倒。可令五岳来朝,移昆仑,搬蓬莱,如梦似幻,历历在目。”周公禀明。
“确有其事?”帝辛听罢,看似颇感兴趣。
“确实。”周公答道。
“陛下,臣以为荒谬。”费仲开口,“昆仑神山,蓬莱仙山,世人穷一生而不得见,区区一术士,如何移得来?况且此二山,其高不知几万丈,如何能现得此处?荒谬,荒谬,周公可是在愚弄大王?”
“是呀,这一听就是故弄玄虚,混淆视听,陛下当立即治周公叛逆之罪。”尤浑谏上。
帝辛一时不答,坐于一侧的帝后妲己,自刚才便脸色十分难看,极力佯装之下,仍看得出惴惴不安。她轻启朱唇,柔声道,“陛下,臣妾以为,不如就看看这方士的术法,是真是假,一见便知。”
“呃,对对,本公也想看看。”另一侧的微子启,匆忙附和。我坐的位置,正能看到,他后背的朝服,已经湿透,不知他为何如此紧张。
“好。”帝辛一手端酒,一手搂过妲己,“爱卿想看便看。”
妲己讪笑,嘴角不自然地抖了抖。
此时,坐于周公身旁的土木先生,亦步亦趋地上前,对帝辛行叩拜之礼。礼毕起身,便向殿外走去。
众人面面相觑,不明所以。周公开口道,“陛下,土木先生身患哑疾,不能言语,请陛下勿怪。施展术法,需在空旷敞地,请陛下和诸位大臣移步殿外。”
帝辛放下酒杯,妲己,微子启簇拥左右,周公、闻仲、费仲、尤浑跟在其后,缓缓出了大殿。我与白素,被侍卫看守,自是无缘得见这方士的奇观。此时突感一阵气血攻心,直冲灵窍,我这内伤之疾,剧痛难忍,已是行将危浅。
见我面色不佳,白素有些担心,闷声道,“你…没事吧,脸色不太好。”
“没事。”我低声说。方才殿上的明争暗斗,我已看的通透。周公此次赴宴,是帝辛想在讨伐人方之际,试探周方的忠心。刚好出了乌云的事,我亮出周公的玉佩,此事便传到了帝辛耳中。帝辛命闻仲送还玉佩,告知周公我与白素在朝歌被囚,其意有二。若周公不敢来朝歌,便坐实了他意图不轨,甚至不惜将我与白素扣上行刺的罪名,诬陷于他,令他百口莫辩。若周公果真来了朝歌,他只身赴宴,生杀大权已握在帝辛之手,便再难回西岐。
这一出请君入瓮的大戏,最关键的一点在于,是谁将玉佩之事告知帝辛。表面上看,闻仲的可能性最大,因只有他和他府上的侍卫知道我有玉佩,且当日我亦将玉佩交予他。讨伐人方,必然是闻仲挂帅,发兵之际,设局除掉周公,绝了西岐的后患,他这样做合情合理。然而,他在我进宫前所乘坐的车马上,前后配了四块玉玦,令车马招摇过市,这便明显是想通知当时已在朝歌的周公,此行当作“断绝”。再加上闻仲刚才在殿上的一番说辞,均是事实,并无陷害周公与我之意,甚至有意掩护。就此说来,将玉佩之事告发的,就不应该是他。
可昨晚妲己同周公再三肯定是闻仲,她在说谎,欲盖弥彰,说谎自然是为了掩饰自己。难道告发玉佩之事的竟是妲己?她既是周方细作,爱慕周公,为何又要如此害他?
昨晚妲己力谏周公杀我与白素,若得手,周公的确可以全身而退,可见妲己并不想真的害死他。只是周公不许,也许他是真的不舍得杀我们,又或者他知道区区无条草也杀不了我们。刚才周公殿上质疑,我二人为何能诛得了乌云,却逃不出太师府,一路被押进王宫。我知道他在怀疑,这一切是否是我在配合帝辛设局,又或者我有自己的目的。而他不知道的是,我无力逃脱,是因被北斗鬼蛇所伤,已命在旦夕。
我说过,我从来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,他爱我也好,恨我也罢,这件事既然因我而起,我便不会让他和无关的人受牵连。况且,这鹿台和何罗的事,事关我昆仑十巫,我亦不可能善罢甘休。两事至此,我心意已决。
“哈哈。”帝辛笑声爽朗,贯彻大殿,“真乃好方士。”
众人环簇帝辛,复入殿内。各自行礼落座,衣衫皆有水渍。
“帝兄,刚才真乃奇术呐,臣弟真是大开眼界。”微子启边说,边用衣袖蘸干面颊的水珠,“这土木先生,竟能画地为江河,摄土为山岳,嘘呼为寒暑,喷嗽为雨露。臣弟的脸现在还一边热一边凉,这还算罢了,那昆仑蓬莱,并着五岳,齐齐压在臣弟头顶,气吞山河,臣弟瞪目结舌,惊恐万分,好生求饶。随后先生将山移走,一声咳嗽,天气骤变,竟下起了微微细雨,臣弟衣服都打湿了,这难能有假?真是奇才,奇才呀。”
“是呀,陛下。”妲己面颊微红,媚眼烟波,“刚才惊吓万分,若不是陛下护着,臣妾便要失态了。”
帝辛搂着妲己,开怀大笑,点头道,“这江山都是朕的,朕有何畏惧?如今奇人将那昆仑蓬莱移来,令朕望山兴叹,待朕平定九州,定要将此二山收入殷商的疆域,令那山上神仙皆为朕效命,令那美貌的仙娥入朕后宫。”
“陛下之王气,直冲斗牛,不日万仙来朝,可得永年。”费仲、尤浑、微子启、妲己极尽阿谀之能事,纷纷献媚,无限吹捧,将帝辛之骄固拱上了天。
我看向周公,他一副淡定模样,不曾随声附和。我道是什么奇人方士,听他们表述,便知是一幻人施的幻术。在昆仑,这等幻术曾很受欢迎,每逢节庆,便会表演各式奇妙的幻术助兴,深得妇孺们喜爱。虽然拥簇者众多,但都知道是用来玄惑的把戏,自身精神意念强大的,便致不了幻。像这土木先生表演的移山幻术,在昆仑,只能用来哄骗小孩。
周公觉出我在看他,垂目侧首,望向我,眼中满是无可奈何。一旁的闻仲,脸色铁青,看了看我与周公,想必他也对这群井底之蛙的一孔之见,以及蚍蜉撼树的痴心妄想,心生厌恶。我倒是对闻仲颇为不解,一番接触,他当真是刚正不阿,德高望重之辈,甚至在道法的修行上,亦甚有造诣,剑术兼修,开了天目。为何不一心向道,反倒要在殷商朝廷闯荡,整日与这些蝇营狗苟为伍,辅佐目空一切的帝王。这个中缘由,定有故事。
周公蹙了蹙眉,眼中闪过许多情绪,但却没有丝毫的埋怨和指责。他在对我说,他能解决,照他说的做。随即转过头,不再看我。
一束目光直直的盯过来,如此露骨的嫉恨和厌恶,不用看都知道是妲己。女人的心思,我生前不懂,死后重生仍是不懂,表面柔软无辜,茕茕孑立,内心却有着汹涌的欲望和与生俱来的善变。我突然又想起了伊甸中的那个女人,那个听说一直在寻找我的女人。
“周公。”帝辛端起酒杯,“赐之卮酒。”
宫人将酒器呈上,周公一饮而下。
“好。”帝辛见周公十分畅快,怡情悦性,逐渐放下了之前的警惕。“你献方士有功,此人可助朕吓退敌兵,亦可令朕居王室而观天下,实为妙计妙人。”
“谢陛下。”周公行礼。
“大王。”费仲缓缓出席,叩拜俯首,“周公之心,看似忠君,但仍未明朗。臣斗胆启奏,将周公留在朝歌,赐府邸安顿,待大王平定四海,雄霸九州,再做定夺。”
“恩。”纣王思忖片刻,又看了看我与白素,点头应允,“爱卿之言有理,周公旦领旨,朕许你可携家眷,久居朝歌。”
“臣领旨。”周公叩首。
“大王。”尤浑出席,“周公虽献人有功,但妖女之事,不可做罢。”
“是呀。”妲己附和道,“臣妾刚才仔细端详了这位小青姑娘,似有慑人的妖气,令臣妾寒意涌现,一阵眩晕,隐隐作呕,恐怕不是什么善类。”
“哦?”帝辛盯着我仔细打量,眼神深沉,看罢道,“倒是着实清冷,异常高贵,朕阅美女无数,这样的女子却从未见过,依朕看她应该称得上世间最美的女子。”
帝辛说时,一脸欣赏,夹带垂涎。妲己面露尴尬,大为不悦,慌忙向微子启递了眼色。
微子启会意,“帝兄,依臣弟看,这小青生的根本不像人,你看她身上哪有烟火气?她定然是妖物幻化的人形,以魅惑众生,魅惑陛下。”
“陛下,王公所言极是。”尤浑道。
“那依爱卿之见,如何处置她们?”帝辛似有犹豫。
“该诛。”
“该诛。”
微子启、尤浑一同答道。
周公刚要上前劝谏,便被我起身拦住。我摇了摇头,示意他不必为我求情。
我迈步来到殿正中,微子启,尤浑急忙退缩,妲己亦满脸忌惮。我缓缓开口,不徐不疾道,“我死便是。”
一时间,寂静无声,众人哑然。
“成全了。”说完,我转身离开,我看见白素的满脸惊恐,闻仲的难以置信。周公那张永远云淡风轻的脸上,有着从未见过的难忍和不甘。谈不上辜负,确实是我牵连了他,而他所要的东西,我知道却给不了。就如同白素,在太行时,她要跟了我,我也知道我给不了。我看惯了生死,早就不会爱了,爱情需要不断纠缠,把自己的命运和另外一个人裹挟在一起,可这世间又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?爱情,与其生离,不如死别。
纵身跃下鹿台,耳畔风声,呼啸而过。白素,凭闻仲与她白家的关系,定会护她周全。而周公,他在朝歌势力庞大,今日鹿台脱身,帝辛便再无机会杀他,他返回西岐之日,就是周方灭商之时。至于我,我若不死,周公、白素、闻仲,仍旧会被费仲、尤浑、妲己之流推托阻挠,编排再三。反正我已病入膏肓,留这口气,击杀何罗,毁鹿台,查出幕后主使,才是必须要做的事。
坠入深潭,冰冷刺骨,我向潭低游去。